一
談到國學,離不開圣人諸子,比如孔孟,但是真正了解他們的人并不多。以孟子為例,一聽這個名字,很多人荷爾蒙飆升,揚起眉毛說這個難不住我,不就是那個亞圣嘛,他的論戰縱橫捭闔,口才簡直獨步天下;孟子講“仁政”那是有一套的,大約等同于那個時代的**核心價值觀之一。
但我只能說,這樣的結論大概是天下人的共識,單靠道聽途說就可以獲得,并不代表著我們就知道了何為“孟子”或者“亞圣”,因為能稱“子”或“圣”的人,大抵是一等一的人物,五百年一遇。
認識偉大的“子”或“圣”,不僅要知其然,還要知其所以然。時代的遠逝,剝奪了我們擁有時間交集的可能性,穿越版的癡人妄說也只能是笑談臆想,要走進亞圣孟子,還得回到國學原典《孟子》,因為文本解讀是一切結論的原點。
《孟子》里孟子的出場似乎不是很風光,梁惠王——在這本書里他見到的第一位國君是這樣向孟子打招呼的:“叟!不遠千里而來,亦將有以利吾國乎?”
這句話一旦說的通俗一些,就彰顯了“梁惠王們”的庸俗:老頭,聽說你大老遠來的,一定會給我的國家帶來了很大的好處吧?這個梁惠王很坦率,一點也不裝,能用“紅包”表達的盡量不用語言。第一次面對面,就是這樣的尷尬,孟子那可是圣人呀,不管怎樣說,這樣斯文掃地,是可忍孰不可忍?
更何況,“仁政”功在千秋,利在萬世,我告訴你們這些國君諸侯,可是幫你千秋萬代,基業永保,干嘛還要這樣低三下四?要是孔子在世,道不同不相與謀,說不定回來一場扭頭便走的旅行。
孟子卻留下來了,我們替孟子窩火,這跟偉大的差距也實在太大了。
二
孟子會慢慢的調教這個梁惠王的。
《寡人之于國》章講到,終于有一天,梁惠王與孟子談心,講到近來一件很費腦筋,也很讓自己感傷的事情:“寡人之于國也,盡心焉耳矣。河內兇,則移其民于河東,移其粟于河內。河東兇亦然。察鄰國之政,無如寡人之用心者。鄰國之民不加少,寡人之民不加多,何也?”
梁惠王的大意是:我對國家那沒得挑,竭盡全力,鞠躬盡瘁。比如遭逢天災,我措施得當,舉重若輕。可是為何人在做,天在看,老百姓的數量相比于鄰國還是沒有增加?
看看梁惠王這個語氣“盡心焉耳矣”,一連用了“焉耳矣”三個語氣詞,這當中有自我的肯定,有對孟子如何正確認識梁惠王偉大貢獻的委婉提示,還有對不諳官場風情一直在沉思不肯點贊的孟子的期待。
越是這樣,孟子回答這個問題的難度很大,因為梁惠王的邏輯是建立在自己毫無過失而錯在天下負我的基礎之上的,他的疑惑就那樣的怨天尤人:這百姓的良心哪里去了?我那五星級的執政能力為何得不到承認?
不僅如此,如果大家懂得梁惠王,回答問題還有風險的。孟子說:“王好戰,請以戰喻!
意思是:大王你對打仗情有獨鐘,那我們就用打仗的事打個比方吧。孟子這句話,交代了梁惠王的底細,這又是一位喜歡窮兵黷武的國君;而且大家如果足夠敏感的話,那就自然會有這樣的反問:一個喜歡窮兵黷武的人還好意思說自己愛護百姓,難道每次征伐都是死的不是老百姓(當然,春秋時可能戰死的是貴族居多)?
只要稍微一動腦子,“好兵者愛民”這是世間最大的不攻自破的謊言。進而,還會想到,國家最大的災難絕對不是天災,而是人禍呀。但是如果這樣回答,難免最喜歡打仗殺伐的梁惠王翻臉比翻書還快,這次談話也就成了孟子的臨終遺言了。
怎么回答,見證奇跡的時刻來臨了!
“填然鼓之,兵刃既接,棄甲曳兵而走,或百步而后止,或五十步而后止。以五十步笑百步,則何如?”孟子四兩撥千斤,不緊不慢的講了這么一個故事,提出一個相當應景地問題:春風吹,戰鼓擂,短兵相接,有人卻不爭氣地扔掉盔甲倒拖著兵器逃跑。腳力好的一口氣百米沖刺,跑了一百步停下,肺活量不足的跑了五十步停下。這時跑了五十步的人看著跑了一百步的人就是一頓秋風掃落葉般的嘲笑,(您以為)跑了五十步的人這樣做怎么樣呢?”這個問題放到哪里都具備搶答的性質,梁惠王稍微一費腦筋,就按了搶答器:
“不可!直不百步耳,是亦走也!
看這個回答速度與語氣,梁惠王滿是對試題難度與“走者”的不屑:不可以。跑五十步的人只不過沒有逃跑到一百步罷了,這也同樣是逃跑呀!哪怕在梁惠王眼中,這樣的行徑都簡直為人不齒!
梁惠王拋了一個眼神給孟子,這思維深度與速度,趕緊點贊呀!哪成想孟子說:
“王如知此,則無望民之多于鄰國也!
這話的意思是很明顯,逃跑五十步的人與逃跑一百步的人本質沒有區別,都是臨陣脫逃的膽小鬼;同樣,治國能力半斤的人與執政能力八兩(古時一斤十六兩)本質沒有區別。按照這個道理,你自認為五星級的理政能力其實和周邊的國君沒有區別,但是你卻想獲得更多的民心或者百姓。如果不用無恥這樣的刻薄語言,優美而藝術地表達就是——這真是理想豐滿,現實骨感。
此刻,梁惠王極有可能會沉默,因為按照古書上的記載,梁惠王沒有了下文。孟子用一個搶答題,“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不戰而屈人之兵。最關鍵的是,梁惠王明白孟子所說的都是事實,比如“王好戰”的特殊癖好,比如“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檢,涂有餓莩而不知發”的國情,再比如我只和你談大同**,王道樂土的初級階段等。
就是這樣一個近乎即興發揮出來的類比,讓我們感到了孟子強大的邏輯能力與應變速度,也感覺到了孟子在棘手的問題、難纏的對手面前展示出的論辯技巧!能在剎那能將對手打的啞火,還能“引君入彀”,讓對手在深刻的反思之后毫無怨言,恐怕所有的讀者都異常的快意于這次成功的突圍!
不過,別忘了孟夫子人艱不拆哦,沒有點破喲!
三
孟子這樣的勝利有很多。他見到了疆土更加遼闊,GDP更大的齊國國君齊宣王。這位國君開門見山地說自己是一個“三好學生”:“寡人有疾,寡人好勇”;“寡人有疾,寡人好貨”;“寡人有疾,寡人好色”。那語氣真叫一個坦誠!但是孟子把自己行仁政的理想講給他聽的時候,一次談話已經因為主動搶答而兩次掉進孟子所設的論戰圈套里邊的齊宣王玩起了太極,裝起糊涂,就是不肯實行仁政。
《齊桓晉文之事》章有一段精彩對話:
王曰:“否,吾何快于是,將以求吾所大欲也。”
曰:“王之所大欲,可得聞與?”
王笑而不言。
曰:“為肥甘不足于口與?輕暖不足于體與?抑為采色不足視于目與?聲音不足聽于耳與?便嬖不足使令于前與?王之諸臣皆足以供之,而王豈為是哉?”
曰:“否,吾不為是也。”
曰:“然則王之所大欲可知已:欲辟土地,朝秦楚,蒞中國而撫四夷也。以若所為,求若所欲,猶緣木而求魚也!
王曰:“若是其甚與?”
曰:“殆有甚焉。緣木求魚,雖不得魚,無后災;以若所為,求若所欲,盡心力而為之,后必有災。”
曰:“可得聞與?”
曰:“鄒人與楚人戰,則王以為孰勝?”
曰:“楚人勝!
曰:“然則小固不可以敵大,寡固不可以敵眾,弱固不可以敵強。海內之地,方千里者九,齊集有其一;以一服八,何以異于鄒敵楚哉?”
齊宣王不肯實行仁政,借口就是我還有更大的追求,也就是“大欲”。但是你問我“大欲”是什么,我就不告訴你,你能奈我何?這種“滾刀肉”比梁惠王的“混不吝”似乎更難對付。結果孟子采用了精彩的“掃雷戰術”——也就是排除法,是為美食?是為時裝?是為聲色?是為貼身服務?是為供給享樂?一個三好君王的所有口味與生活尺度都考慮進來。結果非?隙ǖ佚R宣王大聲說:都不是。
結果,答案就倒逼出來。一個國君所能喜歡做的、能做的其他項目被否定,剩下的那個正確答案自然是開疆拓土,稱霸天下。有了答案,不說明這個答案的危害,就會“王道”不行,“霸道”橫行,孟子講了一個成語——緣木求魚,這個類比簡明生動,又講了一個鄒楚相爭的假設,供齊宣王自己參考。孟子的心好累!
能在一場論戰中,如此步步緊逼,處處圍城,引啟結合,著實不易,這位亞圣為了他的王道與仁政思想,蠻拼的,蠻拼的,蠻拼的。所以后人說起孟子,先不說他思想何其偉大,就單憑為了自己的理想而呈現出的這種自信與浩然正氣,智慧與論辯天賦就無比折服,因為大家都看到了理想的鋒芒,璀璨無比。
四
但是,如果把這種論戰技巧的高妙這當做孟子的偉大,難免低幼了,也不能把孟子與戰國時那些巧舌如簧的縱橫家區別開來。
真的偉大恰恰在孟子的論戰技巧的背后——那些真實的尷尬與困窘。
列位看官,我們看到了孟子瀟灑,甚至“跋扈”的一面,但是誰人看到這一幕幕背后的酸楚與艱辛?
我們還記得當時面對梁惠王好不禮貌的稱謂“叟”,孟子選擇了留下來;當他發現了梁惠王其實執政能力不過接近及格線,而且證據確鑿的時候,孟子不是一鼓作氣將死梁惠王,而且循循善誘,頗有耐心。這讓我們很多熱血青年抱打不平,要是換了我們,一定讓梁惠王好看!
但是,有誰想過在這個世界上,離開比留下更容易,意氣用事就可以;快意比隱忍更容易,荷爾蒙一攀升,直接引爆就可以。不過,走了之后,快意之后呢?成大事者,單憑意氣鮮有成功者。換句話,沒有這份隱忍,不肯委屈自己,是無法成事的。
更讓人難以忘懷的是面對齊宣王的時候,孟子簡直是上演了三進三退的悲情大戲,孟子在邏輯上三次引君入彀,酣暢淋漓,無一失手。
然而,認真的讀者會發現,明明是齊宣王沒有資格與齊桓晉文相提并論,孟子也不愿談及齊桓晉文的“霸道”,但是孟子還是委婉的提醒齊宣王世間還有“王道”;明明知道吝嗇小氣的齊宣王很難愛民行仁政,但孟子還是借齊宣王在祭祀時用羊代替了牛這個事件,大贊齊宣王是極富愛心的好青年,替齊宣王掩藏了本質吝嗇這個秘密;明明知道齊宣王不愿行仁政,還是用了“挾太山以超北海,語人曰:‘我不能!钦\不能也。為長者折枝,語人曰:‘我不能!遣粸橐,非不能也”這樣的話。替一個裝睡的人打圓場,是一場感人的退避三舍。
我一直在疑惑:難道孟子的學生在旁邊看著,他們會不會很沮喪甚至無地自容:夫子的浩然正氣呢?夫子的偉大與不撓呢?
孟子這樣做當然有自己的理由,因為心中還有“仁政”“王道樂土”的理想,斷然不能因為意氣用事就荒廢了理想。孟子的理想,一如所有偉大的理想,只要他是先驅,就會碰到很多真實的尷尬,遭遇很多世俗乃至鄙夷的挑釁,更不談不上一帆風順,所向披靡。這種在理想面前的自我委曲,你可以說它不剛猛,但是無法否認它充滿了一種韌性的堅強。
如果你還不能足夠感動,還有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孟子的理想如果實現了,誰是最大受益者?為了這個理想,誰又是最大受害者?成則天下幸,敗則一人苦。如果一個人是為了天下人而委屈了自己,這難道不比為了自己而委屈自己,或者為了自己都不能委屈自己更高尚,更有一種自我犧牲的悲壯嗎?這大概就是所謂“知其不可而為之”的悲壯吧!即使愚鈍如我,對“圣人”這個大寫的詞匯也感到了一種仰望的沖動。
所以,孟子的偉大是由兩部分構成的,一是他的理想快意呈現的方式,一是他的理想真實呈現的部分。前者因為后者而有了真實與偉大的感覺。
孟子有一段話,曾經讓我們很苦惱,因為上中學的時候很多測試都要檢查,那段話是:“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也,所以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恐怕真正能讀懂這段話的還是孟子本人吧,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然而這樣的孟子是很易讓人接受與敬仰的,所以,依我看,真正的國學,如果沒有走進文本的這種耐心,只有圣益圣,愚益愚的慘狀,而我們更在諸子圣人門墻之外萬里之遙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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