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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篇小說《活著》節(jié)選（26）

                                         作者：余華    朗讀：瀾天

其實我和他也只是半年沒見著，他這么一叫，我才覺得自己是老了許多。回到家里，我把家珍看了又看，看得她不知出了什么事，低頭看看自己，又看看背后，才問：

"你看什么呀？"

我笑著告訴她：“你的頭發(fā)也白了。”

那一年鳳霞十七歲了，鳳霞長成了女人的模樣，要不是她又聾又啞，提親的也該找上門來了。村里人都說鳳霞長得好，鳳霞長得和家珍年輕時差不多。有慶也有十二歲了，有慶在城里念小學(xué)。

當(dāng)初送不送有慶去念書，我和家珍著實猶豫了一陣，沒有錢啊。鳳霞那時才十二三歲，雖說也能幫我干點田里活，幫家珍干些家里活，可總還是要靠我們養(yǎng)活。

我就和家珍商量是不是把鳳霞送給別人算了，好省下錢供有慶念書。別看鳳霞聽不到，不會說，她可聰明呢，我和家珍一說起把鳳霞送人的事，鳳霞馬上就會扭過頭來看我們，兩只眼睛一眨一眨，看得我和家珍心都酸了，幾天不再提起那事。

眼看著有慶上學(xué)的年紀(jì)越來越近，這事不能不辦了。我就托村里人出去時順便打聽打聽，有沒有人家愿意領(lǐng)養(yǎng)一個十二歲的女孩。我對家珍說：

"要是碰上一戶好人家，鳳霞就會比現(xiàn)在過得好。"

家珍聽了點著頭，眼淚卻下來了。做娘的心腸總是要軟一些。我勸家珍想開點，鳳霞命苦，這輩子看來是要苦到底了。有慶可不能苦一輩子，要讓他念書，念書才會有個出息的日子。總不能讓兩個孩子都被苦捆住，總得有一個日子過得好一些。

村里出去打聽的人回來說鳳霞大了一點，要是減掉一半歲數(shù)，要的人家就多了。這么一說我們也就死心了。誰知過了一個來月，兩戶人家捎信來要我們的鳳霞，一戶是領(lǐng)鳳霞去做女兒，另一戶是讓鳳霞去侍候兩個老人。

我和家珍都覺得那戶沒有兒女的人家好，把鳳霞當(dāng)女兒，總會多疼愛她一些，就傳口信讓他們來看看。他們來了，見了鳳霞夫妻兩個都挺喜歡，一知道鳳霞不會說話，他們就改變了主意，那個男的說：

"長得倒是挺干凈的，只是……"

他沒往下說，客客氣氣地回去了。我和家珍只好讓另一戶人家來領(lǐng)鳳霞。那戶倒是不在乎鳳霞會不會說話，他們說只要勤快就行。

鳳霞被領(lǐng)走那天，我扛著鋤頭準(zhǔn)備下地時，她馬上就提上籃 子和鐮刀跟上了我，幾年來我在田里干活，鳳霞就在旁邊割草，已經(jīng)習(xí)慣了。

那天我看到她跟著，就推推她，讓她回去。她睜圓了眼睛看著我，我放下鋤頭，把她拉回到屋里，從她手里拿過鐮刀和籃 子，扔到了角落里。她還是睜圓眼睛看著我，她不知道我們把她送給別人了。

當(dāng)家珍給她換上一件水紅顏色的衣服時，她不再看我，低著頭讓家珍給她穿上衣服，那是家珍用過去的旗袍改做的。家珍給她扣紐扣時，她眼淚一顆一顆滴在自己腿上。鳳霞知道自己要走了。我拿起鋤頭走出去，走到門口我對家珍說：

"我下地了，領(lǐng)鳳霞的人來了，就讓他帶走就是，別來見我。"

我到了田里，揮著鋤頭干活時，總覺得勁使不到點子上。我是心里發(fā)虛啊，往四周看看，看不到鳳霞在那里割草，覺得心都空了。想想以后干活時再見不到鳳霞，我難受一點力氣都沒有。這當(dāng)兒我看到鳳霞站在田埂上，旁邊一個五十來歲的男人拉著她的手。鳳霞的眼淚在臉上嘩嘩地流，她哭得身體一抖一抖，鳳霞哭起來一點聲音也沒有，她時不時抬起胳膊擦眼睛，我知道她這樣做是為了看清楚她爹。那個男人對我笑了笑，說道：

"你放心吧，我會對她好的。"

說完他拉了拉鳳霞，鳳霞就跟著他走了。鳳霞的手被拉著走去時，身體一直朝我這邊歪著，她一直在看著我。鳳霞走著走著，我就看不到她的眼睛了，再過一會，她擦眼睛抬起的胳膊也看不到了。這時我實在忍不住了，歪了歪頭眼淚掉了下來。家珍走過來時，我埋怨她：

"叫你別讓他們過來，你偏要讓他們過來見我。"

家珍說："不是我，是鳳霞自己過來的。"

（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