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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鳴重說晚清民國】

                       帝國末世的潛規(guī)則與荒誕劇（3）

                         慈禧太后的中秋節(jié)

                                            作者：張鳴    朗讀：瀾天

大清的末歲，當(dāng)家的是一個女主。女人當(dāng)家，不一定是母雞打鳴，家門不幸。但是，難免有一些特別的講究。

只要老佛爺舒坦了，大家都舒坦，老佛爺難受，大家都跟著難受。

男人當(dāng)家，如果自己不是性無能，性的方面都不會有欠缺，伴侶有的是。想嘗鮮，選秀就是。但是，女人就不一樣。慈禧太后一個寡婦人家，不到三十歲就沒了男人，而且她又是一個相當(dāng)正常的女人，這方面的寂寞，沒地方排解，就只好整點熱鬧，通過連天的熱鬧，疏散那說不清道不明的難受。

所以，這個女人跟小孩子一樣，喜歡過年過節(jié)。過年過節(jié)可以連天看戲，宮里太監(jiān)演得不過癮，就招外面的戲班子進宮。身材好、把式強的楊小樓，嗓子亮、唱功好的譚鑫培，都是她的寵兒。

當(dāng)然，眾目睽睽之下，茍且之事是沒有的，聊以過眼癮加耳癮而已。過年過節(jié)，還可以整點其他的動靜，吃飯、排宴、弄慶典。反正都是熱鬧，折騰下，身心都舒坦一點。單一個中秋節(jié)，慈禧就要過五天，從八月十三開始，到八月十七才結(jié)束。除了正日子八月十五之外，前兩天叫迎節(jié)，后兩天叫余節(jié)。反正官里的人也都寂寞，跟著熱鬧，大家都高興。

過中秋，一個最隆重的慶典是拜月。沒修頤和園的時候，宮里的地方小，祭祀月神，又不能動用三大殿，所以動靜還算不大。有了頤和園，一個偌大的昆明湖，有水有閣，拜月祭月，再合適不過了。

八月十五這天，早朝時分，太后和皇帝先在排云殿接受文武百官的朝賀，中午則在景福閣大擺筵席，入夜慶典進入高潮，君臣在昆明湖上，舉行泛舟賞月燈花宴，邊吃邊喝邊賞月。但開吃之前，先要舉行拜月大禮。在最高層的紫霄殿上，預(yù)先搭好了祭月臺，五丈多高的一個緞子圍成的大幄，幄內(nèi)擺著長案，正中供著月神的牌位。大幄之內(nèi)用各種各樣的裝飾，讓人入內(nèi)就感覺像是進了廣寒宮一樣。拜月典禮上，貢品之盛不亞于祭祖。佛香閣上的所有神佛，此時都要拜服在一個小小的月神之下。

祭禮開始，當(dāng)然由慈禧主祭，皇帝率王公大臣在左，皇后率嬪妃和王公大臣的福晉命婦居右。慈禧拈香叩拜，皇帝皇后以下眾人行禮如儀。民間的說法，男不拜月，因為月亮屬陰，是女人的神。但是，到了慈禧這里，男人也得拜月，因為她是女人，拜月拜的就是她自己。就像頤和園一進大門的那個石雕一樣，鳳在上，龍在下，在宮里，她就是得壓著男人一頭。月神，實際上是跟著她沾了光。

在過節(jié)的吃食上，女人有女人特別的講究。八月十五吃月餅，民間如此，宮里也是如此。但到了慈禧當(dāng)家之后，月餅不能叫月餅了，改叫月華糕。因為月餅跟月病諧音，女人家，最怕月病。果品里的藕，叫平安藕，西瓜改稱團圓瓜。男人沒了，按道理團圓沒戲了，但越是這樣，就越要團圓，否則，越發(fā)感到孤單。改口之后，宮里上下人等，都得這么叫，誰要是叫錯了，太后不高興，都知道會有什么后果。

作為滿人，中秋節(jié)是要吃烤肉涮肉的。慈禧別出心裁，用"福祿壽考"四個字，來命名此時的烤涮。所謂的"福"，是雞肉和野雞肉，"祿"是麋鹿和鹿肉，"壽"是大尾巴肥羊肉，"考"是松花江的白魚切片。由于是滿人的吃食，所以，烤肉和涮肉用的肉和炭，都得從東北運來。單這一項的貢品，東北地方官每年都得忙活好一陣兒。采集貢品不難，難的是交差時內(nèi)務(wù)府的挑剔。反正不塞包袱，人家肯定不會痛快。

都說乾隆靡費，但其實慈禧太后更靡費。正常帝王的排場她要講，作為女主額外的排場她也要。為了排解一個單身女人的寂寞，額外付出的國帑，每年都相當(dāng)?shù)捏@人。好在晚清雖說受洋人的欺負，但由于開放，來錢的道兒也多了不少，加上開了厘金，收了商稅，民雖然沒富，但官家倒是比此前有錢了。有的時候，由于有其他的開銷，錢沒那么多，以至于皇后的鳳冠都偷工減料。但即便如此，誰也不敢對慈禧太后有半點的馬虎，半點的節(jié)省。只要老佛爺舒坦了，大家都舒坦，老佛爺難受，大家都跟著難受。

【張鳴重說晚清民國】

                    帝國末世的潛規(guī)則與荒誕劇（4）

                     餃子里頭包硬幣

                                        作者：張鳴    朗讀：瀾天

不能死在她討厭到極點的皇帝前面，這是她晚年最大的心愿。她一生最后的那個金元寶，只不過碰巧預(yù)兆了她的結(jié)局。人生自古難全，誰也免不了。

過年吃餃子，這是國人尤其是北方人的習(xí)俗。這種食物，傳說最早出自東漢醫(yī)圣張仲景，是他賜藥的一種形式，但后來怎么變成好吃的食物的就不知道了。反正這東西有歷史了，而且很隆重地放在過年的時候吃。在兩年的交界點，更歲交子之際，吃餃子代表交子。同時，這食物長得很像元寶，吃了它寓意著來年發(fā)財。煮的過程中，也有很多名堂，開店鋪的，第一鍋餃子大抵是吃不成的，非皮開肉綻不可，俗稱"掙了"。一鍋餃子都掙開了，就代表著來年掙大錢。當(dāng)然，小戶人家浪費不起，不求這個彩頭，但也可以弄點名堂，這就是往餃子里包錢，一個銅錢就行，下鍋后，誰吃到了，誰來年就能發(fā)財，有福氣。

我小的時候，家搬到了東北，也隨俗吃餃子。餃子里一般都會包上幾個硬幣，最好是五分錢的，實在沒有的話，兩分的也湊合。錢幣洗干凈，然后稀里糊涂都包進了餃子里，肉爛在鍋里，反正最后都是一家人吃到。我們家，我大概從來就沒這個福氣吃到包了硬幣的餃子，但吃到的，好像也沒有什么好運氣。下一年，大家還這么干，一直到"文革"才收手。怕人告密，說你家搞封建迷信。

清朝的時候，滿人管餃子叫餑餑，煮餃子叫煮餑餑。大年間，第一鍋餃子要供堂子。滿人信薩滿教，堂子就是供薩滿神的地方。據(jù)說薩滿神吃素，所以，第一鍋餃子必須是素餡的。其實，供了也白供，這些餑餑，都被太監(jiān)拿走做了大醬，賣給進宮辦事的達官貴人了。第二鍋是宮里的人自己吃。在西太后當(dāng)家的年代，每年大年三十，她老人家都得領(lǐng)著皇后和眾嬪妃一起包餃子，說是捏住小人的嘴，讓他們再也不能胡說八道。當(dāng)然，說是親自動手，但實際上還是太監(jiān)和宮女代勞，上面的人意思意思就行了。但是，這鍋餃子，必須有四只得包一個小的金元寶進去。聰明伶俐的太監(jiān)，牢牢地把哪個包了金元寶的餃子記住，煮熟之后，撈起來奉給西太后。所以，每年吃餃子，西太后一張嘴，肯定會硌了牙，不會硌狠了，因為她心里有數(shù)。吃出金元寶，一個，兩個，三個，四個。大家一片賀喜。西太后老佛爺也覺得自己個兒就是有福氣，就像《紅樓夢》里，賈母打牌，總是能贏一樣。她自己明不明白這是人家故意做出來的呢？知道，也不知道。不管知道還是不知道，反正這個頭彩是該她拿，她也習(xí)慣了。

說也奇怪，1908年也就是她死的那年，老佛爺居然只吃到了三只金元寶，未免讓她感到晦氣。大清走到這個份上，氣數(shù)要盡了，太監(jiān)們也不大負責(zé)任了。一不留神，剩下那只元寶讓隆裕皇后給無意中吃到了，她沒敢聲張，悄悄把管事的太監(jiān)拉下來，塞給了他，太監(jiān)又把元寶偷偷放進鍋里，然后說，也許是餃子掙了，把元寶掉在鍋里了。拿撈子一撈，果然撈出了元寶，老佛爺這才算好受了一點，一腦門子官司放下了。但是到了下一年年底，這個老太婆還是得了惡性痢疾，撐了兩個多月，沒撐住，掛了。

其實，這個老太婆挺有福氣，但福氣卻不是做出來的元寶帶來的，否則，甲午年她吃出來元寶，中國還不是慘敗。庚子年她也吃出來元寶，八國聯(lián)軍打進來，害得她倉皇出逃。吃出來元寶，什么都不當(dāng)。那年月，宮里的人得了痢疾，一般都是吃鴉片，有時候管事，有時候不管事。管事不管事，吃多了，真的害了細菌性痢疾，就是再吃別的藥也不頂事了。那時候即使是西醫(yī)，也沒有抗生素，所以，74歲的老太婆，到了那個時候，死定了。只是，在她咽氣之前，光緒皇帝卻不明不白地暴斃。按照當(dāng)年的情勢看，多半是被這個心胸狹隘的老太婆給毒殺了。

不能死在她討厭到極點的皇帝前面，這是她晚年最大的心愿。她一生最后的那個金元寶，只不過碰巧預(yù)兆了她的結(jié)局。人生自古難全，誰也免不了。

【張鳴重說晚清民國】

                        帝國末世的潛規(guī)則與荒誕劇（5）

                          洋人入城

鴉片戰(zhàn)爭打完，中英簽了《南京條約》，五口通商。然而，興沖沖前來五口的洋人們，上岸之后才發(fā)現(xiàn)，事情沒那么簡單。

陸續(xù)有好些進城的英國人，包括海軍軍官都遭遇流氓的黑手，起哄、戲弄、喧鬧，進城的洋人，就像進城的鄉(xiāng)下人一樣，總是吃虧。

鴉片戰(zhàn)爭打完，中英簽了《南京條約》，五口通商。英國人得意洋洋，覺得這下子中國的大門終于被打開了。然而，興沖沖前來五口的洋人們，上岸之后才發(fā)現(xiàn)，事情沒那么簡單。

五口之中，上海僅僅是個小縣城。對于進城不進城，洋人沒有太大的興趣。所以，駐在上海的兵備道，把黃浦江和蘇州河一帶的荒灘租給了洋人，讓他們自己解決居住問題。洋人很高興地就答應(yīng)了，道臺大人還挺高興，一錢不值的荒灘，居然可以收租金了，還順便把洋人打發(fā)得遠遠的。沒想到，20年后，這些荒灘反而成了上海最繁華的所在，寸土寸金。

但是，其他口岸可就有點麻煩，尤其是省城，比如廣州和福州。按條約的英文版規(guī)定，所有的五口，英國人都可以自由進去居住。即使按中文版，英國領(lǐng)事也可以進城。可是，老外真的要進的時候，卻進不去。中國的城市，有的城與市合一，有的城與市分開。城是政府所在地，有城墻，有守備，而市則不是。城市合一，則市也就沾了城的光，在城墻里面了。如果城市像西方那樣，主要是市民和市場之所在，那么洋人進來還是不進來，關(guān)系不大。但是，政府所在，有衙門，有官員。官員見到洋人，就感覺不安全，所以打心眼里不樂意讓洋人進來。當(dāng)然，皇帝也是這個意思。簽條約時，為了盡快打發(fā)人家上路，沒有細看，等到簽完了，才回過味來。于是安了心，不想讓洋人進城。道光皇帝的小九九是如果洋人進不了城，那么五口即使開了，也等于沒開，他老人家依舊可以在紫禁城踏實地做夢。

1844年，英國駐福州的領(lǐng)事李太郭到福州上任，居然被安置在城外的一間破房子里，像一個棚戶。這位領(lǐng)事老爺，居然安之若素，待了三個月。其實，洋人并不喜歡進城居住，那時的中國城市，沒有上下水道，垃圾亂丟，糞便則全靠農(nóng)民進城運走。如果農(nóng)民來得不及時，靠水的，馬桶就往水里一倒完事，臟、亂、差、臭，跟中世紀的歐洲城市相似。此時已經(jīng)開始講究衛(wèi)生的歐洲人，當(dāng)然不樂意進來，這就是為何這位領(lǐng)事老爺，能在城外待這么長時間的緣故。但是，進城是領(lǐng)事的使命，不進城，怎么跟中國的官府打交道呢？所以，當(dāng)英國公使發(fā)現(xiàn)他的福州領(lǐng)事沒進城時，就親自出面，一定要李太郭進城，在福州城里于山上的白塔寺附近找間房子。

結(jié)果呢，福州士紳們馬上應(yīng)聲而動，聯(lián)名出面抗議。當(dāng)時的閩浙總督劉韻珂和福建布政使徐繼畬，以"民情不順"為借口，就給擋駕了。當(dāng)然，洋人真的要進來，鬼點子也是很多的，李太郭已經(jīng)暗度陳倉，找了烏石山積翠寺的和尚，在積翠寺租下了房間。顯然，福州的士紳，對阻攔洋人的官方意圖，理解得不是那么透，活兒干得也比較糙。

劉韻珂和徐繼畬兩位，在當(dāng)時的地方大員中，還算是明白人。面對既成事實，找來條約文本看過，覺得實在沒法把住進來的洋人領(lǐng)事趕出去，只好忍了。但是，皇帝的旨意必須貫徹。劉韻珂就派人傳諭各個商家，不許他們跟洋人做交易，同時派人暗中稽查，一旦發(fā)現(xiàn)有跟洋人交易者，嚴懲不貸。讓你進來了，什么也干不成，白搭。與此同時，進城的洋人，日子也不大安生了。領(lǐng)事館的翻譯巴夏禮，仗著自己中文不錯，在城里走動，被一群人磚頭瓦塊伺候，打成重傷。這個巴夏禮后來做了英國駐廣州領(lǐng)事，蓄意借"亞羅號事件"，挑起戰(zhàn)爭。當(dāng)年，這個仇就結(jié)下了。不僅巴夏禮吃了虧，陸續(xù)有好些進城的英國人，包括海軍軍官，都遭遇流氓的黑手，不是被撕去了肩章，就是包被掠走。起哄、戲弄、喧鬧，進城的洋人，就像進城的鄉(xiāng)下人一樣，總是吃虧。告到官府里，一定說是地痞流氓生事，但拿不到人。

其實，欺負洋人的敵意，原本就是官方授予的。不僅福州如此，廣州更嚴重。折騰了十幾年，洋人領(lǐng)事，都進不了城。只要進城，就一定會有人民群眾同仇敵愾，出來攔截、打鬧。那邊換了多少任的公使，這邊換了多少任的總督，都沒辦法。皇帝也換了，道光的兒子咸豐上臺了，但還是那個旨意，不讓洋人進城。鬧到1856年，英國人加上法國人，用大炮轟開了廣州城，抓走了總督葉名琛。這回進城了。不僅進城，而且把廣州將軍柏貴變成了他們的傀儡，吆喝來，吆喝去。還抓來苦力，為他們干活，個個都戴著官員的大帽子。

到了這個時候，在北京的咸豐皇帝，一聲不響，他也忍了。

【張鳴重說晚清民國】

                   帝國末世的潛規(guī)則與荒誕劇（6）

                  一山二虎的尷尬

在中國，哪怕明擺著的弊端，哪怕根本就不涉及政 治正確，真的要想除掉，也是千難萬難。

俗話說，一山不能容二虎。因為傳說老虎比較獨特，有很強的地域感，不到交配季節(jié)，一般不跟別的老虎來往。一座不大的山頭，如果同時存在兩只老虎，肯定有一只是要離開的。當(dāng)然，這個俗語說的是虎，點的其實是人。無論官府還是民間，強勢的權(quán)人強人，跟老虎似的，一個地方，只能有一個。

正因為如此，多數(shù)朝代，安排地方官的時候，負責(zé)長官一般只有一個。即使像宋朝這種特別防范地方的朝代，每個地方，盡管都安排了好些監(jiān)視主官的官員，但負責(zé)任的主官，也只能有一個。但是，元朝之后，有了行省之設(shè)，地方行政區(qū)劃，塊頭兒特別大，也難怪皇帝不放心。但明代朱家的皇帝應(yīng)付的辦法，不是把行省拆了，恢復(fù)郡縣，而是平行設(shè)置三個省級官員，讓他們互相牽制，即布政使、按察使和兵馬指揮使（到了清朝，也被稱為藩司、臬司和提督），結(jié)果牽制是牽制了，但什么事兒都辦不成。沒辦法，只好再派出中央的官員，凌駕于三司之上來協(xié)調(diào)。于是有了總督和巡撫。總督和巡撫，掛著兵部和都察院的銜，官大一級，雖然名義上是中央派來的官兒，實際上卻成了真正的省級首長。

清朝抄明朝的制度，抄得很認真。太認真了，就難免教條。總督和巡撫，一個掛兵部尚書和都察院右都御史銜，一個掛兵部侍郎和都察院右副都御史銜，兩者只差半級，但干的都是同樣的事兒。明末多事，一個地方，一省或者兩省三省，往往因為軍務(wù)緊急，既派了巡撫，又加派總督，強化管理，便于協(xié)調(diào)。滿人不明就里，原封不動依樣畫葫蘆，但又沒有仗可打，有些節(jié)制兩省或者三省的總督，跟巡撫一樣，都成了地方的太平官兒。如果恰好跟巡撫同駐一城，麻煩也就來了。

清朝的兩江總督，名義上節(jié)制江蘇、江西和安徽三省，但人駐在江蘇，也就是管江蘇多些，好在江蘇巡撫駐在蘇州，所以，兩下政務(wù)雖有重疊，但勉強還能分開，各管半個省就是。但是，兩廣總督和廣東巡撫同駐廣州，閩浙總督和福建巡撫同駐福州，湖廣總督和湖北巡撫同駐武昌，云貴總督和云南巡撫同駐昆明，陜甘總督和甘肅巡撫同駐蘭州。督撫之間，抬頭不見低頭見，管的都是同樣的事兒，權(quán)力的行使哪里有不打架的道理。

在名義上，總督雖有節(jié)制巡撫之義，但是巡撫卻非總督的下屬，甚至總督對于巡撫，都不能像對藩司、臬司和提督那樣，行使監(jiān)察權(quán)。如果非要這么做的話，巡撫同樣可以監(jiān)察總督。兩邊都可以單獨上奏，盡可以互相打小報告。當(dāng)然，如果真的沖突起來，雖然一般來說，總督要比巡撫稍微強勢一點，但是，如果巡撫后臺硬，一樣可以搞掉總督。更多的時候，是兩敗俱傷。說起來，前程要緊，有一方能忍，也就罷了，但是，事到臨頭，能忍的人還真的不多。

清朝是滿人的天下，一般來說，如果督撫同城，其中有一個是滿人，漢人都要讓著點，否則，吃虧的可能性會很大。除非你抓住了對方切實的把柄，而且皇帝也在乎這種把柄。太平軍初起時，進軍湖北，當(dāng)時湖廣總督吳文榕就被滿人的湖北巡撫崇綸擠對著，在完全沒有把握的情況下，放著堅城不守，出城應(yīng)戰(zhàn)，結(jié)果身死城破。后來胡林翼做湖北巡撫，湖廣總督是滿人官文。胡林翼為了跟官文搞好關(guān)系，籠絡(luò)住了官文的愛妾。在愛妾的枕邊風(fēng)吹拂下，官文事事都聽胡林翼的。反正，胡林翼老是能打勝仗，打了勝仗，頭功都記在官文頭上，他何樂不為。太平天國被滅了之后，所謂的中興名臣，排在第一位的，就是這個貪財好色、什么本事都沒有的官文。

盡管官文排了首位，但當(dāng)家的西太后心里知道，這個天下還是漢人替他們保下的。所以，后來曾國藩的弟弟曾國荃做了湖北巡撫，就不大能容忍官文了。兩下掐起來的結(jié)果，是兩個人都去職了。曾國荃是真正的功臣，西太后非得給面子不可。

督撫同城掐架的問題，清季越到晚期，就越是嚴重。畢竟，像曾國藩、李鴻章、左宗棠、張之洞這樣的強勢總督，并沒有那么多，督撫每每勢均力敵。所以戊戌維新，行政改革第一刀，就把督撫同城的巡撫給砍掉了。然而，剛砍了幾天，維新失敗，西太后盡廢新政。結(jié)果，督撫同城又給恢復(fù)了，讓他們接著掐。

在中國，哪怕明擺著的弊端，哪怕根本就不涉及政 治正確，真的要想除掉，也是千難萬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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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帝國末世的潛規(guī)則與荒誕劇（7）

                 上癮的“就地正法”

人性原本就有惡的一面，能殺人如麻而不受懲罰，多半就會殺的。讓濫權(quán)而且不受懲罰的人遵守法律程序，是一件天大的難事，即使上面有皇帝，有太后，都做不到。

有清一朝，對于死刑判決，還是相當(dāng)謹慎的。全國每個被判死刑的人，都會挨到秋天，由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這三法司中，挑選出最為精通法律，也最為清廉公正的八個人，組成秋審司，統(tǒng)一審理。最后把每個確定要殺的人的案情，做成一個簡要的情況匯編報給皇帝，由皇帝最后裁決。皇帝還真敬業(yè)，仔細審閱。一般來說，皇帝每每會法外開恩，斬刑改為絞刑，絞刑變了斬監(jiān)候。如果碰上罪犯恰好是單傳，而又沒有子嗣，還得放他一馬，讓他娶妻生子之后，才能行刑。而負責(zé)秋審的這八個人，官場上認為是不可能受賄誤判的，所以，人稱"八大圣人"。

但是，這種慎之又慎的死刑判決，只在平時有效，如果碰上戰(zhàn)亂，或者別的非常時期，這一套就失靈了。戰(zhàn)場上，軍事指揮官靈活處置，把投敵者、畏敵不前者就地正法，還可以理解，但地方官也有這樣的權(quán)限，就不可解了。反正只要出了亂子，無論是土匪攻城，還是民眾造反，或者外敵入侵，殺人就成了家常便飯。被就地正法者，往往不限于軍人，老百姓只要攤上了，腦袋說沒，也就沒了。19世紀50年代廣東紅巾軍起義，兩廣總督葉名琛簡直殺人如麻。如麻不是在戰(zhàn)場上，而是在刑場上。剛剛回國的留美學(xué)生容閎親眼所見，廣州的刑場每日成百的人頭落地。被殺的人，都是造反者嗎？誰說得清。其實，即使都是造反者，該殺頭的，也應(yīng)該是少數(shù)帶頭的，哪里能這樣排頭砍去？

但是，這樣的殺人，對于拿刀子的一方，是很過癮的。在鎮(zhèn)壓太平天國的戰(zhàn)爭中，像葉名琛這樣的殺人法，在湘淮軍以及跟著湘淮軍崛起的將領(lǐng)手下，相當(dāng)流行。當(dāng)年湘軍的主將、曾國藩的弟弟曾國荃就說過，一生快意事，就是殺人如麻，揮金如土。曾國藩也有個外號，叫作曾剃頭，不是剃人頭發(fā)，而是剃脖子上的腦袋。李鴻章殺降，一聲號令，已經(jīng)投降了的上萬太平軍將士，就丟了腦袋，惹得洋槍隊的統(tǒng)領(lǐng)英國人戈登勃然大怒，要跟李鴻章拼命。

戰(zhàn)爭結(jié)束之后，這些靠鎮(zhèn)壓起家的督撫，都成了方面大員。進入和平時期，按道理就該恢復(fù)和平年代的司法規(guī)矩，別的不講，至少不能再亂殺人了。就地正法什么的，就該收收了。只要涉及人命，按傳統(tǒng)王朝的規(guī)矩，都是天大的事兒，怎么也得走司法程序，一級一級審上去，最后把決定權(quán)交給皇帝。恢復(fù)司法程序，其實不單純是一個司法問題，而是關(guān)乎地方和中央誰在大事上最終說了算。

但是，已經(jīng)上了癮的督撫們，并不樂意那么痛快地放棄就地正法。盡管督撫們不乏文人學(xué)士，但此時個個都是軍頭，這種軍法從事、殺伐立威的暢快淋漓的感覺，實在是太爽了。沈葆楨是林則徐的女婿，中過進士點過翰林的人，平時溫文爾雅，但是經(jīng)過太平天國戰(zhàn)爭，也變得視殺人如兒戲。做到福州船政大臣這種省部級大員了，船廠一小工，偷了一件洋人的衣（汗）衫，被抓住后，沈葆楨說，你偷洋人的東西，太不給中國人做臉，一聲斷喝：斬了!小工的腦袋就搬家了。如果按大清律,偷件衣服,頂天不過是打板子，而且還不會太多，一件汗衫能值幾何？此公后來做兩江總督,蒞任三個月，殺人近百，以至于莠民絕跡。這樣的殺法，幾乎都是就地正法，來不及申報朝廷的。

當(dāng)時在江寧三牌樓，發(fā)現(xiàn)一具無名尸體。按道理應(yīng)該交縣級地方官偵破，但沈葆楨卻讓他自己的營務(wù)處來辦。這幫武人，胡亂斷案，抓錯了人，還把人就地正法。一直等到沈葆楨死后，地方當(dāng)局因為偶然找到了真兇，這案子才翻過來。

沈葆楨如此，一班兒湘淮軍大將都如此。和平年代照樣照搬軍法，動輒就地正法。一旦辦成錯案，連糾正都沒有機會。后來還是西太后抓住幾個錯案，比如楊乃武與小白菜案、王樹汶案，拿若干二流的督撫開刀，撤了幾個，這才將這個風(fēng)氣稍微剎了一點。

任是這樣，晚清濫用軍法的事情，從來就沒有絕跡過。只是有的時候，換了一種形式，比如抓來人，讓他們站站籠，關(guān)在站籠里的人，站也不行，坐也不行，幾天下來，就自己死掉了。當(dāng)年毓賢做山東曹州知府，每天府衙門前的站籠都是滿滿的，不用刀，照樣可以殺人如麻。

人性原本就有惡的一面，能殺人如麻而不受懲罰，多半就會殺的。上了癮，想要改也難。讓濫權(quán)而且不受懲罰的人遵守法律程序，是一件天大的難事，即使上面有皇帝，有太后，都做不到。

【張鳴重說晚清民國】

                     帝國末世的潛規(guī)則與荒誕劇（8）

                      送禮專家

送禮也是一門學(xué)問，學(xué)問還挺大。只是1894年，正是中國和日本開戰(zhàn)的年份。中國官員的智慧，卻有這么多花在了如何送禮、如何避諱上了。無怪技不如人，一敗涂地。

送禮也是一門學(xué)問，學(xué)問還挺大，體現(xiàn)在里面的講究比較多。所以西周的時候，干脆把送禮程式化了，什么人，什么事，送什么禮，制度上有規(guī)定，按著走就可以。到時候如果忘記了，查一查典章，就OK了。但是，禮崩樂壞之后，這點事兒就又麻煩了。尤其是在有求于人，或者下級給上級送禮的時候，里面的名堂太多太多。如果這個禮是送給最高層，事兒就更犯啰唆。

晚清的當(dāng)家人，是個女流。喜熱鬧，愛收禮，是西太后的個性。臣子知道這個，投其所好，禮物送得勤。1894年，趕上老佛爺60大壽，大熱鬧，大收禮，下面的人好一陣兒忙活。送禮歸送禮，但送得對不對頭，得請教專家。那時候的專家，就是大太監(jiān)。

有個地方大員從海外訂制了一架純金打造的自鳴鐘，報時之時，一個小金人就會舉著一副刻著"萬壽無疆"的牌子，從下面升上來。大太監(jiān)一看，說是不好，你這玩意兒，萬一卡了殼，只升到"萬壽無"這兒，就不動彈了，太后見了，你的命還要不要？大員慌了，急忙求對策。太監(jiān)說，這事就交給我了，保你沒事。當(dāng)然，后面的事誰都明白，一大筆銀子的孝敬是少不了的。大太監(jiān)得了錢，找人把那塊牌子卸下來，改刻成"壽壽壽壽"四個字，再裝回去，萬事大吉，卡到哪兒，都沒有事兒。

專家也不限于太監(jiān)。仙游縣是福建最富庶的地方，誰做了仙游知縣，都肥得流油。西太后60大壽，正趕上要征收錢糧之際，閩浙總督派仙游縣知縣，前去北京送禮。這一去，連來帶去幾個月，本季的錢糧征收，就得讓別人代替。這樣的事兒，只要別人替辦，那里面的油水，你一分也得不到。那年月，知縣的額外收入，全指著錢糧征收，里面的耗羨加攤派，名堂多得不得了。征收一年分春秋兩季，一季趕不上，等于荒廢半年。晚清候補官兒多，地方好的地方官，做不到兩年就得換。能坐上仙游縣正堂的位置，當(dāng)初打點上司，花的銀子不少，折損了一季，非同小可。所以，聽到這個消息，仙游縣知縣像熱鍋上的螞蟻，愁得不行。這時，師爺里有個人，站出來說，我家有幾位先人去世，至今未葬，急等錢用。如果太爺能借我五百兩銀子，我有辦法，讓總督大人免了太爺?shù)牟钍隆Ｖ�縣忙問，你有何策？師爺?shù)溃�這你就別管了，我修書一封給總督，如果成了，你再給錢如何？知縣沒有不答應(yīng)的道理，畢竟一季的收益，大大超過五百兩銀子。果然，師爺?shù)男乓蝗ィ�這邊知縣大老爺?shù)牟钍旅饬耍�改派了永福縣知縣。原來，師爺?shù)男胖袑懙溃�太后萬壽的好日子，咱們這邊送禮者為仙游縣令，而仙游這個名字不佳。總督忽然一下明白了。仙游，在民間可以解釋為駕鶴西游，意思是死了。派這個知縣去送禮，萬一太后見了犯忌諱，非同小可。改派永福縣，怎么都是大吉大利。

太后那邊的臭講究，有沒有這么多，其實下面的人也不知道，但是，送禮的時候還就是得考慮周全，這就用得著專家了。只是1894年，正是中國和日本開戰(zhàn)的年份。中國官員的智慧，卻有這么多花在了如何送禮、如何避諱上了。無怪技不如人，一敗涂地。

【張鳴重說晚清民國】

                      帝國末世的潛規(guī)則與荒誕劇（9）

                      公禮種種

公禮這樣的東西，在我們這個國度，可是生命力頑強。公禮盛行的所在，無論是官場還是學(xué)校，都至少說明了一個問題，那里的風(fēng)氣是惡化的。官場和學(xué)校，都在向黑**靠攏，最大限度地接近于零距離。

晚清最后十幾年，岑春煊是個要角兒。這個公子哥兒出身的封疆大吏，是個狠角色，與人難以相處，參起下屬來，毫不容情。但是，據(jù)說官聲還好，至少不怎么貪錢。他在擔(dān)任廣東布政使的時候，一上任就有人給他送錢。一打聽，這些錢是"公禮"，省里的大員人人有份兒的。各行業(yè)的商人，例行公事，見一個送一個。不是特別的賄賂，也不是求他辦事。岑春煊硬是沒要這個錢，這么一來，商人們都很害怕，覺得這家伙是不是要整人了。結(jié)果也沒有什么特別，于是大家都特別地感激，涕零再涕零。據(jù)說，岑春煊調(diào)走的時候，一群人攔著轎子，不讓走。

岑春煊是不是有這樣的清廉，還可以考證。但是，公禮這樣的東西，在我們這個國度，可是生命力頑強。哪個朝代到了歲末，一年三節(jié)四生，端午、中秋、春節(jié)，上司和太太的生日、老太爺和老太太的生日，下屬不給上司送禮呢？大人老爺治下的商人，只要店鋪有點規(guī)模的，當(dāng)然也得送。誰送了，上司未必清楚，但誰不送，人家肯定門兒清。不送是不是有麻煩？不知道。但幾乎沒有人敢不送。送習(xí)慣了，這玩意兒就不僅是公禮，而且是公例。萬一有個不送的，或者不要禮的，大家都覺得不對勁兒——是不是要出什么事兒吧？

所以，只要當(dāng)官當(dāng)?shù)米銐虼螅�管的人和事兒足夠的多，即使不貪污，不索賄受賄，不給人家辦那些違法的事兒，一樣可以肥肥的。所謂"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就是這個道理。

這樣的規(guī)矩，具有強大的生命力，在今天依舊活著。不僅活著，而且泛濫成災(zāi)。官員不用說了，一個縣，還不是經(jīng)濟特別發(fā)達的地方，負責(zé)人每年單三節(jié)的例行禮金能有多少，不下千萬，等于一個中等規(guī)模的民企一年的純收益。縣里那些實權(quán)部門，也一樣有公禮，每年每個企業(yè)都會給。現(xiàn)在反腐反到這個份兒上，一個企業(yè)家告訴我，每年送出去的卡，基本上還是那么多。唯一的好處，是明目張膽的勒索少了。

不僅孝敬領(lǐng)導(dǎo)有公禮，給教師和幼兒園的阿姨，也有公禮，而且愈演愈烈。哪兒有敢不給的呢？盡管上級部門三令五申，但給的只管給，收的只管收。如果碰上一個不收的，孩子家長心驚肉跳，同事們咬牙切齒。

什么叫公禮？說白了，其實有點類似于黑**的保護費。黑**是非法存在的，但在政府無法將之剪除的情況下，一個市場上，人們?nèi)绻�不交這個錢，那么你的攤子就有可能被砸，人身甚至都會受到威脅。交了保護費，他們是否來保護你，不好說，但至少他們暫時是不會再來禍害你了。這個費用，其實不是保護費，而是免于他們傷害的賄賂。或者說，是一種經(jīng)常性的、低烈度的搶劫。

人們對于官府的認知，雖說都盼望清官，但都知道清官難得，多的都是不清的官。為了防止官員的額外傷害，事先送出一筆銀子去，這樣的銀子就是保護費。跟黑**的保護費一樣，先把錢交了，就免得動手搶你。今天的人們送老師、阿姨公禮，也是這個意思。我們也不知道你會不會傷害我們的孩子，但是只要存在這個傷害的可能，我們就不敢冒這個險不送。

當(dāng)然，如果在一個時間段里，官員的聲譽一直不錯，絕少有人因為沒拿錢而動權(quán)傷害人的，這樣的公禮自然就不會存在。但是，只要吏治差了，貪腐盛行，借公權(quán)力整人，或者傷天害命的事兒多了，這樣的公禮就自然會冒出來。當(dāng)然，如果大家都沒錢，處于半奴隸狀態(tài)，也不會有公禮。公禮盛行的所在，無論是官場還是學(xué)校，都至少說明了一個問題，那里的風(fēng)氣是惡化的。官場和學(xué)校，都在向黑**靠攏，最大限度地接近于零距離。

【張鳴重說晚清民國】

                   帝國末世的潛規(guī)則與荒誕劇（10）

                   末世為官莫當(dāng)真

地命海心的人，哪個時代都有。這樣的人，在王朝末世，下場都不大好。

毛澤東在湖南一師讀書的時候，有兩個最好的朋友，一個是同學(xué)蕭瑜，一個是青年教師黎錦熙。蕭瑜后來進了國民政府，做到農(nóng)林部的副部長。而黎錦熙一直在教育界，成了著名的語言文字學(xué)家。黎錦熙跟毛澤東是湘潭的小同鄉(xiāng)，正經(jīng)的書香門第，祖上幾輩子都有做官的。其中，以他的族祖黎吉云最為有名。

黎吉云的仕途，最初相當(dāng)順。道光十三年（1833年）中了進士之后，點翰林院庶吉士，散館之后轉(zhuǎn)正為翰林院編修。形勢一片大好，只消老老實實伺候好了上司和皇上，出幾個考差，收一堆舉人進士的學(xué)生，然后就可以平步青云了。可他偏做了御史，做御史也不打緊，只要不得罪太多的人，前程也不會太壞。然而，黎吉云卻很較真，正經(jīng)八百地做個真御史。

清朝到了道光朝，已經(jīng)是末世了。皇帝倒是挺巴結(jié)，眼看著國庫空虛，海內(nèi)外有事，舍不得吃，舍不得穿，總是惦記著把事兒辦好點，扭轉(zhuǎn)局面。可是，王朝末世百事哀，最可哀的，就是吏治。王朝初年，玩忽職守、營私舞弊、貪污腐敗的人，也許只是少數(shù)人。到了王朝末期，干這種爛事就成了風(fēng)氣，上下一致，大家一起使壞。哪個要是不壞，上下一起踩他，先把他踩到爛泥里再說。很簡單，你擋了人家的財路。

黎吉云被派去當(dāng)御史，已經(jīng)是咸豐朝的事兒了。咸豐少年繼位，本想有所作為，撤掉了老臣穆彰阿，重新重用林則徐。但是，此人跟他老子一樣，生在深宮，長于婦人之手，志向大，脾氣大，毛病也大。加上年輕缺乏經(jīng)驗，好人壞人分不清，容易被蒙，人家也就不客氣，真的蒙他。

王朝末世的御史，雖說是言官，但卻不能說真話、辦真事。實在要說，也只能揀點無關(guān)緊要的人和事兒說說，能模棱兩可就盡量模棱兩可。要是上面派差，去調(diào)查大員，糊弄一下，說幾句"事出有因，查無實據(jù)"的屁話，還能借機交幾個朋友結(jié)上善緣，以后好做官。然而，黎吉云卻不這樣，拿這個御史當(dāng)真了。道理很簡單，這時候，洪秀全已經(jīng)造反了，天下多事，他要替皇帝分憂。

皇帝派他去稽查宮里的顏料庫，原本是肥差。大內(nèi)的庫房，從來就沒有數(shù)，是個營私舞弊的好去處。管庫的人聽說他來，照例上貨，上銀子，擺酒席，結(jié)果都被他擋回去了，調(diào)來賬本查賬。別的不講，冒領(lǐng)的事兒就有一大把。一百次領(lǐng)料，不過一兩次是真的宮里要用，剩下的都是冒領(lǐng)出去賣錢了。他一來，這么大的好處，都給人斷了。要知道，這冒領(lǐng)的事兒，不光是管庫人自己拿好處，得好處的人多了，關(guān)系到權(quán)力中樞的大人物。雖然說，黎吉云還算手下留情，沒有把所有借機撈好處的人都揪出來，但斷人財路，已經(jīng)令人扼腕了。不僅如此，庫房里的胥吏和工匠，在收料的時候照例要刁難進貢的人，不給賄賂，就說你進貢的玩意兒不合格，卡也卡死你。黎吉云來了之后，誰要是這么干，就處理誰。于是，刁難沒了，但上上下下，都氣得不行。黎吉云還不明就里，不知道他們?yōu)槭裁蠢鲜呛谥�臉�?/span>

不僅如此，他還上書指出步兵統(tǒng)領(lǐng)衙門的弊端，說這個衙門統(tǒng)兵兩萬多人，綠營還能勉強當(dāng)差，而八旗兵則連點卯都不來。因此，他要求切實整頓，凡是不來點卯的，一律不發(fā)餉。同時，加強管理，切實操練。實在不行就裁人，用裁下來的人的兵餉，給剩下的人加餉，鼓勵他們好好干。此時，太平軍已經(jīng)打到南京了，天下大亂。要求整頓八旗兵馬，有錯嗎？當(dāng)然沒錯，但是，黎吉云惹麻煩了。

顏料庫的事兒，已經(jīng)得罪人了，惹到步兵統(tǒng)領(lǐng)衙門，得罪人就得罪大發(fā)了。步兵統(tǒng)領(lǐng)衙門，是清朝的近枝王公管的，為的就是方便彈壓京里的高官顯貴，來頭大得不得了。眾多八旗兵丁，都是打江山的滿N代，吃著皇上的俸祿，誰敢多嘴？一個小小的漢人御史，敢在太歲頭上動土，簡直是吃了豹子膽。不久，步兵統(tǒng)領(lǐng)衙門沒有整頓，黎吉云卻出事了。

事情是這樣的，由于太平天國的北伐軍進軍神速，打到了天津附近。一直抱持為皇帝分憂之心的黎吉云憂心忡忡。那時候，御史也分管京城的治安，手伸得長一點，也可以操心一點城防的事兒。聽聞太平軍到了天津附近，黎吉云未免心急如焚，坐上騾車，各個城門查看。到廣渠門那里，發(fā)現(xiàn)守城的八旗兵馬馬虎虎，吊兒郎當(dāng)，守城之具多未準備。自打入主中原，進了北京，皇帝不放心漢人守城，而滿人又不會守城，一切都稀里糊涂。這回狼真來了，也不著急。他們不著急，黎吉云著急。看到這個情形，未免多說了幾句。其中有一句是，等明天警訊加急了，城門不僅要關(guān)，而且要用大石塊堵上。

就這一句話，讓黎吉云吃癟了。守城的將領(lǐng)匯報上去，說黎吉云謊報軍情，制造恐慌，明天關(guān)城門。黎吉云是湖南人，所謂的明天，就是將來的意思。然而，早就憋了一肚子火的王公大臣們奏請皇上，將黎吉云交部議處。墻倒眾人推，最后頂格處理，降五級調(diào)用。黎吉云丟不起這個人，只好辭官回鄉(xiāng)吃老米去也。

地命海心的人，哪個時代都有。這樣的人，在王朝末世，下場都不大好。一個小小的御史，偏偏要替皇帝分憂，可是皇帝偏偏不領(lǐng)這個情。一腔熱血、兩肚皮操心的黎御史，就這樣熱臉貼在了人家的冷屁股上，被一擼到底。末世王朝的皇帝，就是這樣的方法，回報那些一心為他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