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余華 朗讀:瀾天
自從我賭博上以后,我倒還真想光耀祖宗了,想把我爹弄掉的一百多畝地掙回來。那些日子爹問我在城里鬼混些什么,我對他說:
"現在不鬼混啦,我在做生意。"
他問:"做什么生意?"
他一聽就火了,他年輕時也這么回答過我爺爺。他知道我是在賭博,脫下布鞋就朝我打來,我左躲右藏,心想他打幾下就該完了吧。可我這個平常只有咳嗽才有力氣的爹,竟然越打越兇了。我又不是一只蒼蠅,讓他這么拍來拍去。我一把捏住他的手,說道:
"爹,你他娘的算了吧。老子看在你把我弄出來的分上讓讓你,你他娘的就算了吧。"
我捏住爹的右手,他又用左手脫下右腳的布鞋,還想打我。我又捏住他的左手,這樣他就動彈不得了,他氣得哆嗦了半晌,才喊出一聲:
"孽子。"
我說:"去你娘的。"
雙手一推,他就跌坐到墻角里去了。
我年輕時吃喝嫖賭,什么浪蕩的事都干過。我常去的那家妓院是單名,叫青樓。里面有個胖胖的妓女很招我喜愛,她走路時兩瓣大屁股就像掛在樓前的兩只燈籠,晃來晃去。她躺到床上一動一動時,壓在上面的我就像睡在船上,在河水里搖呀搖呀。我經常讓她背著我去逛街,我騎在她身上像是騎在一匹馬上。
我的丈人,米行的陳老板,穿著黑色的綢衫站在柜臺后面。我每次從那里經過時,都要揪住妓女的頭發,讓她停下,脫帽向丈人致禮:
"近來無恙?"
我丈人當時的臉就和松花蛋一樣,我呢,嘻嘻笑著過去了。后來我爹說我丈人幾次都讓我氣病了,我對爹說:
"別哄我啦,你是我爹都沒氣成病。他自己生病憑什么往我身上推?"
他怕我,我倒是知道的。我騎在妓女身上經過他的店門時,我丈人身手極快,像只耗子忽地一下躥到里屋去了。他不敢見我,可當女婿的路過丈人店門總該有個禮吧。我就大聲嚷嚷著向逃竄的丈人請安。
最風光的那次是小日本投降后,國軍準備進城收復失地。
那天可真是熱鬧,城里街道兩旁站滿了人,手里拿著小彩旗,商店都斜著插出來青天白日旗,我丈人米行前還掛了一幅兩扇門板那么大的蔣介石像,米行的三個伙計都站在蔣介石左邊的口袋下。
那天我在青樓里賭了一夜,腦袋昏昏沉沉像是肩膀上扛了一袋米,我想著自己有半個來月沒回家了,身上的衣服一股酸臭味,我就把那個胖大妓女從床上拖起來,讓她背著我回家,叫了抬轎子跟在后面,我到了家好讓她坐轎子回青樓。
那妓女嘟嘟噥噥背著我往城門走,說什么雷不打睡覺人,才睡下就被我叫醒,說我心腸黑。我把一塊銀元往她胸口灌進去,就把她的嘴堵上了。走近了城門,一看到兩旁站了那么多人,我的精神一下子上來了。
我丈人是城里商會的會長,我很遠就看到他站在街道中央喊:
"都站好了,都站好了,等國軍一到,大家都要拍手,都要喊。"
有人看到了我,就嘻嘻笑著喊:
"來啦,來啦。"
我丈人還以為是國軍來了,趕緊閃到一旁。我兩條腿像是夾馬似的夾了夾妓女,對她說:
"跑呀,跑呀。"
在兩旁人群的哄笑里,妓女呼哧呼哧背著我小跑起來,嘴里罵道:
"夜里壓我,白天騎我,黑心腸的,你是逼我往死里跑。"
我咧著嘴頻頻向兩旁哄笑的人點頭致禮,來到丈人近前,我一把扯住妓女的頭發:"站住,站住。"
妓女哎喲叫了一聲站住腳。我大聲對丈人說:
"岳父大人,女婿給你請個早安。"
那次我實實在在地把我丈人的臉丟盡了,我丈人當時傻站在那里,嘴唇一個勁地哆嗦,半晌才沙啞地說一聲:
"祖宗,你快走吧。"
那聲音聽上去都不像是他的了。
(待續)
【老樹新芽 · 試讀】長篇小說《活著》(余華著)節選(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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