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小說《活著》節(jié)選(25)
作者:余華 朗讀:瀾天
聽他這么一喊,我慌了,想想還是離開吧,別看他怎么死了。我從人堆里擠出去,一個人往外走,走了十來步就聽到"砰"的一槍,我想龍二徹底完蛋了,可緊接著又是"砰"的一槍,下面又打了三槍,總共是五槍。我想是不是還有別的人也給斃掉,回去的路上我問同村的一個人:
"斃了幾個?"
他說:"就斃了龍二"
龍二真是倒霉透了,他竟挨了五槍,哪怕他有五條命也全報銷了。
斃掉龍二后,我往家里走去時脖子上一陣陣冒冷氣,我是越想越險,要不是當(dāng)初我爹和我是兩個敗家子,沒準(zhǔn)被斃掉的就是我了。我摸摸自己的臉,又摸摸自己的胳膊,都好好的,我想想自己是該死卻沒死,我從戰(zhàn)場上撿了一條命回來,到了家龍二又成了我的替死鬼,我家的祖墳埋對了地方,我對自己說:
"這下可要好好活了。"
我回到家里時,家珍正在給我納鞋底,她看到我的臉色嚇一跳,以為我病了。當(dāng)我把自己想的告訴她,她也嚇得臉蛋白一陣青一陣,嘴里咝絲地說:
"真險啊。"
后來我就想開了,覺得也用不著自己嚇唬自己,這都是命。常言道,大難不死必有后福。我想我的后半截該會越來越好了。我這么對家珍說了,家珍用牙咬斷了線,看著我說:
"我也不想要什么福分,只求每年都能給你做一雙新鞋。"
我知道家珍的話,我的女人是在求我們從今以后再不分開。看著她老了許多的臉,我心里一陣酸疼。家珍說得對,只要一家人天天在一起,也就不在乎什么福分了。
福貴的講述到這里中斷,我發(fā)現(xiàn)我們都坐在陽光下了,陽光的移動使樹陰悄悄離開我們,轉(zhuǎn)到了另一邊。福貴的身體動了幾下才站起來,他拍了拍膝蓋對我說:
"我全身都是越來越硬,只有一個地方越來越軟。"
我聽后不由高聲笑起來,朝他耷拉下去的褲襠看看,那里沾了幾根青草。他也嘿嘿笑了一下,很高興我明白他的意思。然后他轉(zhuǎn)過身去喊那頭牛:
"福貴。"
那頭牛已經(jīng)從水里出來了,正在啃吃著池塘旁的青草,牛站在兩棵柳樹下面,牛背上的柳枝失去了垂直的姿態(tài),出現(xiàn)了紛亂的彎曲,在牛的脊背上刷動,一些樹葉慢吞吞地掉落下去。
老人又叫了一聲:
"福貴。"
牛的屁股像是一塊大石頭慢慢地移進(jìn)了水里,隨后牛腦袋從柳枝里鉆了出來,兩只圓滾滾的眼睛朝我們緩緩移來。老人對牛說:
"家珍他們早在干活啦,你也歇夠了。我知道你沒吃飽,誰讓你在水里待這么久?"
福貴牽著牛到了水田里,給牛套上犁的工夫,他對我說:
"牛老了也和人老了一樣,餓了還得先歇一下,才吃得下去東西"
我重新在樹陰里坐下來,將背包墊在腰后,靠著樹干,用草帽扇著風(fēng)。老牛的肚皮耷拉下來,長長一條,它耕地時肚皮猶如一只大水袋一樣搖來晃去。我注意到福貴耷拉下去的褲襠,他的褲襠也在晃動,很像牛的肚皮。
那天我一直在樹陰里坐到夕陽西下,我沒有離開是因為福貴的講述還沒有結(jié)束。
我回家后的日子苦是苦,過得還算安穩(wěn)。鳳霞和有慶一天天大起來,我呢,一天比一天老了。我自己還沒覺得,家珍也沒覺得,我只是覺得力氣遠(yuǎn)不如從前。到了有一天,我挑著一擔(dān)菜進(jìn)城去賣,路過原先綢店那地方,一個熟人見到我就叫了:
"福貴,你頭發(fā)白啦。"
(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