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小說《活著》連載(47)
作者:余華 朗讀:瀾天
那地方埋著有慶,我嘴里說好,腿腳怎么也不肯往那地方去,走著走著走到了東邊村口。家珍這時輕聲說:
"福貴,你別騙我了,我知道有慶死了。"
她這么一說,我站在那里動不了,腿也開始發(fā)軟。我的脖子上越來越濕,我知道那是家珍的眼淚,家珍說:
"讓我去看看有慶吧。"
我知道騙不下去,就背著家珍往村西走,家珍低聲告訴我:
"我夜夜聽著你從村西走過來,我就知道有慶死了。"
走到了有慶墳前,家珍要我把她放下去,她撲在了有慶墳上,眼淚嘩嘩地流,兩只手在墳上像是要摸有慶,可她一點(diǎn)力氣都沒有,只有幾根指頭稍稍動著。我看著家珍這副樣子,心里難受得要被堵住了, 我真不該把有慶偷偷埋掉,讓家珍最后一眼都沒見著。
家珍一直撲到天黑,我怕夜露傷著她,硬把她背到身后。家珍讓我再背她到村口去看看,到了村口,我的衣領(lǐng)都濕透了,家珍哭著說:
"有慶不會在這條路上跑來了。"
我看著那條彎曲著通向城里的小路,聽不到我兒子赤腳跑來的聲音,月光照在路上,像是撒滿了鹽。
那天下午,我一直和這位老人待在一起,當(dāng)他和那頭牛歇夠了,下到地里耕田時,我絲毫沒有離開的想法,我像個哨兵一樣在那棵樹下守著他。
那時候四周田地里莊稼人的說話聲飄來飄去,最為熱烈的是不遠(yuǎn)處的田埂上,兩個身強(qiáng)力壯的男人都舉著茶水桶在比賽喝水。旁邊年輕人又喊又叫,他們的興奮是他們處在局外人的位置上。
福貴這邊顯得要冷清多了,在他身旁的水田里,兩個扎著頭巾的女人正在插秧,她們談?wù)撝粋我完全陌生的男人,這個男人似乎是一個體格強(qiáng)壯有力的人,他可能是村里掙錢最多的男人,從她們的話里我知道他常在城里干搬運(yùn)的活。一個女人直起了腰,用手背捶了捶,我聽到她說:
"他掙的錢一半用在自己女人身上,一半用在別人的女人身上。"
這時福貴扶著犁走到她們近旁,他插進(jìn)去說:
"做人不能忘記四條,話不要說錯,床不要睡錯,門檻不要踏錯,口袋不要摸錯。"
福貴扶著犁過去后,又扭過去腦袋說:
"他呀,忘記了第二條,睡錯了床。"
那兩個女人嘻嘻一笑,我就看到福貴一臉的得意,他向牛大聲吆喝了一下,看到我也在笑,對我說:
"這都是做人的道理。"
后來,我們又一起坐在了樹陰里,我請他繼續(xù)講述自己,他有些感激地看著我,仿佛是我正在為他做些什么,他因?yàn)樽约旱纳硎朗艿絼e人的重視,顯示出了喜悅之情。
我原以為有慶一死,家珍也活不長了。有一陣子看上去她真是不行了,躺在床上喘氣都是呼呼的,眼睛整天半閉著,也不想吃東西,每次都是我和鳳霞把她扶起來,硬往她嘴里灌著粥湯。家珍身上一點(diǎn)肉都沒有了,扶著她就跟扶著一捆柴火似的。
隊(duì)長到我家來過兩次,他一看家珍的模樣直搖頭,把我拉到一旁輕聲說:
"怕是不行了。"
我聽了這話心直往下沉,有慶死了還不到半個月,眼看著家珍也要去了。這個家一下子沒了兩個人,往后的日子過起來可就難了,等于是一口鍋砸掉了一半,鍋不是鍋,家不成家。
隊(duì)長說是上公社衛(wèi)生院請個醫(yī)生來看看,隊(duì)長說話還真算數(shù),他去公社開會回來時,還真帶了個醫(yī)生回來。那個醫(yī)生很瘦小,戴著一副眼鏡,問我家珍得了什么病,我說:
"是軟骨病。"
醫(yī)生點(diǎn)點(diǎn)頭,在床邊坐下來,給家珍切脈,我看著醫(yī)生邊切脈邊和家珍說話,家珍聽到有人和她說話,只是眼睛睜了睜,也不回答。醫(yī)生不知怎么搞的沒有找到家珍的脈搏,他像是嚇了一跳,伸手去翻翻家珍的眼皮,然后一只手捧住家珍的手腕,另一只手切住家珍的脈搏,腦袋像是要去聽似的歪了下去。
過了一會,醫(yī)生站起來對我說:
"脈搏弱得都快摸不到了。"
醫(yī)生說:
"你準(zhǔn)備著辦后事吧。"
(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