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人眼中有一千個哈姆雷特,而一千人眼中或許只有一個金瓶梅。
一
好友在高中教語文,給我講了這樣一件事——
他和一名女同事同時發現一名男同事課余時間專注地在看書,他看書時架起胳膊肘擋著,看完后立馬塞進辦公桌抽屜里,并上鎖。顯得十分詭秘。耐不住好奇,有一次他們終于逮著機會,趁對方上廁所抽屜沒上鎖的空隙,揭開了心中的謎團:躺在抽屜里的那本書就是《金瓶梅》。
女同事緋紅了雙頰,留下兩個字,扭頭走了。
這兩個字是“三俗”。
這兩個字也是《金瓶梅》給很多人留下的最直觀印象。
對一件事了解得越片面,結論就越武斷。
沒錯,《金瓶梅》全書中確實有不少篇幅露骨的性愛描寫,尺度之大堪比現場看**,這也是此書千百年來一直被視為“**”的原因。工作場合或公共空間,只要一提 《金瓶梅》,人群必為之側目,好像要上演什么見不得人的事兒。這種簡單粗暴的評價直接影響了該書在讀者中的普及和傳閱。
學界有一個共識:沒有《金瓶梅》,就沒有《紅樓夢》。能和《紅樓夢》齊名,說明 《金瓶梅》絕不僅僅是一部“三俗”之書。除了只能意會的無邊情色,它還有哪些可以言傳的動人隱秘?或者,什么才是《金瓶梅》的正確打開方式?
格非老師的《雪隱鷺鷥》給出了答案。
二
《金瓶梅》,顧名思義,就是代指潘金蓮、李瓶兒、龐春梅書中三位女性,她們仨也是西門慶眾多妻妾中的代表,其中尤以潘金蓮最為讀者熟知。
潘金蓮最容易被貼上的標簽,就是“淫”。不管在《水滸傳》還是《金瓶梅》中,單單一個“淫”字,顯然會讓人物失之臉譜化、扁平化、片面化。
潘金蓮,其姿色之嫵媚,其行為之放蕩,其手段之殘忍,其心思之毒辣,其下場之悲戚,無不令人揪心、痛心甚至不忍心。在格非的解構中,除了妖嬈百媚生、最毒婦人心,潘金蓮還有慧心機趣、任情率性的一面。
熟讀《金瓶梅》的人,想必都有類似的閱讀經驗,只要潘氏一出現,一開口,故事必定風生水起、搖曳多姿,令人讀之不忍埋卷。
比如她嚇唬西門慶,捉弄西門慶的女婿陳敬濟,與李瓶兒的兒子官哥親嘴打趣,雖無事生非,出語尖酸刻薄,但直率不羈、嬉笑怒罵的人物性格頓時鮮明活潑起來。
再比如她和侍女龐春梅之間的關系,名為主仆,實為姐妹,有時還情同母女。誠如研究者所言,《金瓶梅》中,除了武大郎武二郎,沒有任何一對男人的關系,其感情強烈程度可以與潘龐的關系相提并論。在西門大家族里,只要有人跟春梅起沖突,無論對錯,潘氏必堅定地站在春梅一邊。哪怕潘金蓮回房中,從窗戶中看見西門慶摟著春梅“玩耍”,也沒有心懷妒意,反而悄然走開。
愛的時候是真愛,恨的時候是真恨,惡的時候是真惡,當然,淫蕩的時候也是全身心投入。
跳開是非善惡的傳統價值判斷,以真妄的維度來參照人物形象,一個“真”字,更能概括潘金蓮的一生。
這是格非在書中帶給我們的全新的思考方式。
三
說完潘金蓮,再說說西門慶。
如果潘金蓮是淫婦,西門慶無疑就是奸夫。
《水滸傳》中,西門慶勾搭潘金蓮、伙同陷害武大郎,最后被武松刀劈在獅子樓的故事盡人皆知。《金瓶梅》中,除了和潘金蓮郎情妾意的橋段,西門慶完全是另外一種形象。
首先,他既無父母在堂,又無兄弟相伴,幾乎是孤身一人來面對整個**,并著手構建自己全新的**關系網絡。憑借自己的努力,他家財萬貫,躋身政界,出有車馬家藏嬌娘,在繁華的清河地界有頭有臉有錢有權,中央還有蔡京這個靠山,一名成功者無疑。
其次,西門慶的人格有兩大特點:貪財、好色。
貪財。嚴格意義上說,西門慶不是“富二代”,只能算是“城二代”,因為他從父親那里獲得的唯一遺產,僅僅是生意的本錢和生藥鋪子。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商人的基因被西門慶發揚得無限光大。
只要是涉及未來或現實的經濟利益,西門慶單憑直覺就知道利益和利潤所在。并且做生意時見識老到、判斷準確、行動果敢,意志堅忍不拔。彌留之際,他仍清楚地記得張三扯了他幾尺布,李四欠了他多少錢,王二麻子賒了他多少賬。
用格非的話說,西門慶似乎是專為金錢而生。
好色。西門慶迎娶納過的妻妾,包括正妻吳月娘,小妾李嬌兒、潘金蓮、孟玉樓、李瓶兒、孫雪娥、龐春梅,狎過的妓女有李桂姐、李桂卿、吳銀兒、鄭愛香、鄭愛月,與宋慧蓮、王六兒、賁四嫂、如意等下人家屬也有染。有人做過統計,《金瓶梅》中,西門慶“淫過婦女”十九人。
任憑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飲。那是少年賈寶玉的癡情。
一跤跌進脂粉堆,任他明月照西樓。那是英年西門慶的任性。
萬惡淫為首。“色”一切欲望貪癡的根由。西門慶風流倜儻,一生閱人無數、享盡富貴榮華,三十一歲時生命戛然而止,一大緣由就是縱欲過度。
住在淫窩里,死在春塌旁。西門慶的一生,一個“色”字足以概括。
四
雪隱鷺鷥飛始見,柳藏鸚鵡語方知。
這是《金瓶梅》第二十五回中的詩句,書名“雪隱鷺鷥”據此得來。
《金瓶梅》的最大魅力是不偽裝、不虛偽,對人情世態毫不留情地揭露。比如潘金蓮的“淫”和“直”,西門慶的“貪”和“色”,以及其他各色人等面對情色、金錢、權力時的直來直去,形而下,現實得殘酷,真切得讓人措手不及。
人性中善良、純潔、高尚等美德的存在,會令人如沐春風;
人性中邪惡、貪婪、粗鄙等丑態的萌發,會令人細思極恐。
西門慶死后,粗糲涼薄的人情事態終于爆發到一個極值——
王六兒的丈夫韓道國在途中聽聞西門慶的死訊,徑直拐走了一千兩白銀投奔蔡京的管家;潘金蓮耐不住寂寞和陳敬濟勾搭在一起,順帶捎上了春梅,后被吳月娘帶著丫鬟亂棍趕出家門,死于武松刀下暴尸街頭;李嬌兒、春梅等或改嫁他人、或重回勾欄;只剩正室吳月娘拘守門戶,養護兒子,收拾樹倒猢猻散的凄涼局面。
“雪隱鷺鷥”詩句傳達的意境雖美,在格非看來,這種意象可以喻指《金瓶梅》中深遠幽微的人情世態和歷史文化信息,也令人聯想起《紅樓夢》中“白茫茫大地真干凈”的蒼勁悲涼。
《金瓶梅》全書先后出場數十個人物,格非認為,這些人的性格都是“偽善”的,就是沒一個好人。雖如此,他們最終都沒逃脫世態炎涼的裹挾時,仍不免令人唏噓嗟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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