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嚴的法庭,肅穆的法官,正襟危坐的律師和檢察官,旁聽席上座無虛席的觀眾,一片鴉雀無聲。隨著法官一聲洪亮的聲音: “帶被告人入庭!——” 兩名高大的法警,繃著臉,器宇軒昂的押著兩個稚氣未脫的大男孩兒走了進來,男孩兒的手腕上,帶著明晃晃的手銬。 其中一個男孩兒就是我。當冰冷的手銬觸在我手腕上的一瞬間,那種冷,一直冷徹心扉。 那一年我16歲。
16歲那年我讀高二。 那年的春天,我們這座城市搞了一個青少年藝術節。藝術節搞得像模像樣兒有聲有色,一些活動開展得如火如荼。某天下午,校團委輔導員找到我,交給了我一個光榮的任務。 任務其實很簡單。藝術節有一個活動,要排一個青少年普法教育劇,分給我們學校兩個角色。到時要全市學校巡演,并且要拍成電視劇。 欣然領命,興沖沖和一哥們兒趕赴教育局。進了會議室,一屋子美少年美少女,導演把劇本發給我們,講了一通排此劇的重要意義和要求,然后分配角色。 劇情很簡單,就是一真實案例的情景再現。講述兩個不良少年不愛學習不聽教導不注重思想改造沒有樹立正確的三觀,最后發展到持刀搶劫走上了犯罪的不歸之路。 很榮幸,我和我哥們兒是此劇的絕對主演,就是那倆持刀搶劫的不良少年。——我當時心情沮喪到了極點,他媽的,一群花季少年,哥們兒不比別人差哪兒啊,怎么看也是一臉正氣玉樹臨風的,怎么著也得演個警察啥的吧,憑什么我就得演一罪犯啊?這導演什么眼神兒啊,哪兒就看出我有罪犯的氣質啊? 帶著滿腔的不情愿,我硬著頭皮開始了排練。排練的時候,我滿腦袋江姐劉胡蘭的光輝形象,昂首挺胸大義凜然,回答訊問面帶微笑不卑不亢,用后來老茂老師的話說,“就咱這形象,怎么著都是一打入敵人內部的臥底兒。”那個演法官的小姑娘不樂意了,跟導演直嚷嚷:有這么演的嗎?有這么囂張的犯罪分子嗎?無辜無畏的跟革命者似的,我們成什么了啊?我們是日寇還是國民黨啊?! 于是導演就找我談話。導演就是導演,一席話談下來,我是豁然開朗茅塞頓開。是啊,整部戲我是主角啊,那幾位不都是擺設嗎?詞兒都一板一眼規規矩矩的,除了我倆可以發揮,他們敢多說一句嗎?尤其演警察的那倆哥們兒,一句詞兒都沒有,跟電線桿子似的杵在那兒,連個表情都沒有,整個就是一道具。舞臺上沒有小角色,只有大演員,何況哥們兒這角色還這么大,導演真是慧眼識珠老馬識途;何況,何況那個演我辯護律師的小姑娘那么漂亮。 有這么漂亮的女孩給我辯護,搶劫算什么,殺人都無怨無悔。
藝術來源于生活。從小到大咱一直是根紅苗正優秀學生干部三好學生紅花少年,沒有生活。沒吃過豬肉但見過豬跑,哥們兒身邊兒的朋友里,真的蹲過大獄的不是沒有,曾經在上課的時候,就被警察直接從課堂上給提走了。有榜樣,再加上哥們兒的天賦和后天的揣摩,成了! 一番緊張的排練之后,我們開始了正式的巡演,那時有個名字叫“青少年模擬法庭”。法官檢察官警察的服裝是真的從公檢法借來的,兩位律師西裝革履煞有介事。那倆演警察的哥們兒還專門從分局整了倆槍套別在腰里——廢話,真槍,真槍誰借你!——除了倆槍套之外,還有兩付明晃晃的手銬。 那倆哥們兒據說此前還專門跟警察學習了怎么銬人。槍套兒是空的,手銬卻是真的,演出之前,倆哥們兒就拿著付手銬晃來晃去的炫耀。正經家的好孩子誰見過那玩意兒,大伙兒都好奇,圍著擺弄來擺弄去,那倆哥們兒就給我們賣弄,說老警銬人干脆利落,要把手銬打開,往腕骨上輕輕一敲,“咔嗒”一聲,自動閉合。大伙兒就輪流試戴,逮著這么個體驗的機會誰都不想放棄,所謂機不可失失不再來——再來?得了吧,這種機會以后還是留給別人吧,誰也不想再來。 我那個美女辯護也要試。媽的那個一臉青春痘的傻大個“警察”一點兒不懂得憐香惜玉,抓過來就往手腕上敲,不知是角度問題還是緊張,就聽“哎呦”一聲兒,白生生嫩兮兮宛若嫩藕的皓腕上立馬被磕掉了一塊皮,血一下就流了出來,疼的美女是銀牙狠咬秀眉緊蹙。想打開,不知咋地,偏偏又打不開了;一幫人手忙腳亂一通亂鼓搗,卻是越弄越緊。所謂“狼牙銬”,銬的端面帶齒,狀如狼牙,越弄越緊,眼看那冰冷尖利的“狼牙”,一點一點咬入女孩的手腕了,我心里那個急那個氣那個疼啊,差點兒就心絞痛了。 好在最后有驚無險,美女成功脫銬,大家才知道,這玩意兒真不是好玩的,一點兒都不好玩兒。
有次演出是在一家幼師學校。演出那天,我在后臺往下一看,媽的,壞了! 幼兒師范,別名“女子學校”,幾乎全是女生。臺下黑壓壓一片丫頭片子,指指點點嘰嘰喳喳。最要命的是,我猛然想起,我小學一很要好的女同學就在這里。 法官檢察官律師一干人等全部就位,庭審開始,帶被告入庭。演警察那小子大概覺得在那么多女生面前很有面子,挺胸疊肚耀武揚威,似乎臉上每個青春痘都格外的嬌艷和燦爛。我忍不住想笑,那家伙居然一本正經地沖我瞪起了眼睛,我剛想嘲弄他一句,丫居然抬腿沖我屁股踹了一腳,——他媽的,真拿爺當犯人了!爺就真犯事兒了,你也不能動腳啊,這叫刑訊逼供懂嗎?! 我那天理了一個小平頭,向我們班女生借了件兒紅底兒黑格的小夾克,以顯得流里流氣的。我的“同案”穿了身當時我們半大小子很流行的牛仔服,我們倆帶著手銬一步三搖垂頭喪氣地被押上了法庭。 以前我參加過真正的庭審,我知道進入法庭后,律師一般會要求去除犯人特別是少年犯的戒具,所以我事先就跟我的美女辯護說過了,要她提出把我的手銬去掉。這段時間一起排練,我經常跟伊切磋演技交流思想加強溝通,“律師”對“犯人”明顯有很大好感。——演出結束各自分開后,伊還給我寄過明信片,我還準備給她回寄呢,可惜后來一玩兒起來給忘了。 美女辯護義正詞嚴要求給我解除戒具,這本來是劇本中沒有的情節,在美女的一再強烈要求下,“警察”那小子才不情不愿地給我打開了手銬。我沖美女拋去一個感激的媚眼兒,美女一臉正氣視而不見。 接下來公訴、法庭調查、律師辯護,一切都按照正常程序既定情節展開,大家唇槍舌劍一板一眼煞有介事兒。臺下一陣竊竊私語,“看這小子眉清目秀挺精神的,居然敢搶劫,膽兒不小啊!” 法庭調查開始,我做出一副坦白從寬積極配合的姿態,認真回答公檢法的問題,在敘述作案過程的時候,添油加醋添枝加葉連說帶演幽默風趣信馬由韁信口開河聲情并茂栩栩如生,臺下開始不斷有笑聲,繼而臺上也開始有人掩嘴竊笑,莊嚴的庭審開始有像小品發展的趨勢,“法官”不得不提醒注意法庭紀律。 休庭的時候,我從洗手間出來,恰好一女生也從隔壁出來,我很友好地沖她笑笑,她愣了一下,忽然尖叫一聲,奪路而逃。我沖鏡子里看看,鏡子里那家伙眉清目秀一臉善良啊,這兒怎么跟見著鬼似的啊?回頭一想,恍然大悟,——咋忘了自個兒現在的身份呢? 回去就被“警察”一把給抓住了,不由分說就要上銬。我一邊兒掙扎一邊兒罵:干嘛這是?這不幕間休息嗎,演上癮了是不是?穿上這身皮,真覺得自個兒是捕快了啊? “警察”一本正經:接群眾舉報,有犯人擅自活動,驚嚇女生影響治安。 庭審繼續,由犯人做最后陳述。我是剖心析膽聲淚俱下,希望政府能本著懲前毖后治病救人的原則,給我一個痛改前非改過自新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的機會。 臺下一片唏噓之聲。 最后法官莊嚴宣布,“我”被判處有期徒刑兩年。臺下一陣兒騷動,到底是女生學校,女生們真富有同情心,女孩兒的心總是柔軟的。——立馬就有聲音響起: “才判兩年啊!——” 演出結束,我們在后臺休息,一幫女生探頭探腦。為了洗清形象,讓她們知道這是演戲,我故意跟那幫“公檢法”高聲談笑著。一個溫柔甜美的女聲傳來,讓我差點兒沒暈過去: “瞧那小子德行,沒點兒害怕的意思,還真是警匪一家了!”
大概三個月之后吧,我去那所女校找我的小同學。 正好是課間活動的時候,一幫女生在走廊里嬉鬧。我目不斜視,萬花叢中過,不沾一片兒葉兒。背后嘰嘰喳喳:哎,這不那小子嗎?咋出來了?不會是越獄吧? 我的小同學越眾而出,拉著我就跑,一直跑到操場邊兒上。 你怎么演這么個玩意兒啊?我的小同學恨恨地看著我,——害得我跟祥林嫂似的,逮誰跟誰解釋,——那家伙是我同學,優秀少年學生干部從小到大老實著呢,那是在演戲! 感謝我的小同學,為我洗清不白之冤。至此,心底立下一個誓言, ——從此以后,決不在這所女校找女朋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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