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最美的西塘是在雨中,初次到訪雖是尷尬時令,久旱的天氣竟也在這一日飄起蒙蒙細(xì)雨。江南的雨,薄若輕紗,似柳如絲,覆著身畔,不著痕跡卻揮之不去。
因?qū)げ坏饺肟冢阏埩巳肆嚧健Q刂沛?zhèn)外圍的街道穿行,人流喧嚷,街面繁華,似乎和尋常市井并無不同。繞過一座新砌石橋,人流車流漸漸稀少,再穿過一扇窄窄的門樓,隨著一聲輕脆的車鈴聲,世界突然安靜,喧囂被隔絕塵世外,耳畔只有啼嗒的水聲,在車簾外、在車輪邊,時光一剎那便似**了幾十年。
“先生,到了!”
我從恍惚中回過神,謝了車夫,雙腳踏在青石磚鋪就的小路上。
秋日的下午,天色依然明朗。遠(yuǎn)遠(yuǎn)望去,秀橋石拱,河流交織,偶有幾條烏篷船駛過,惹得綠波蕩漾,古鎮(zhèn)亦被氤氳的薄霧染成一幕淡彩宣紙畫。十幾米寬的河道邊,一排排古舊民居臨水而佇,白墻墨瓦,大多四壁斑駁,而低矮的門檐前是寬約二三米,用以遮陽避雨的棚,連起了長長的一條通道。
路上游人真是少。我買了粉蒸肉、芡實(shí)糕一類的小吃,沿著河道而行。路在廊下,雨在檐外。宅子里間或有居民進(jìn)出,自顧地去河邊洗衣,收拾晾曬的菜干谷物,與我這樣的路人并無異樣。江南六大古鎮(zhèn)中,亦是獨(dú)愛西塘的純粹和固守的靜默。沒有周莊、烏鎮(zhèn)一般繁華的商業(yè)氣息,卻讓人悠然自得,如歸故地。你歡喜也罷,憂愁也罷,可止于橋頭,行于水上,可于雕欄立棟、拂岸垂柳前行單只影,也可于酒肆茶館、游船畫舫內(nèi)淺斟低酌。
行走棚間,耳機(jī)里恰合時宜地響起凱文•克恩的《小橋流水》,自視覺、聽覺,乃至于觸覺嗅覺中,江南水鄉(xiāng)的氣息潮潮地?fù)涿娑鴣恚暮龅貪駶櫍瑵M滿填充著淡淡憂愁閑適。一條條陳舊回廊狹窄門樓,遮蔽了喧雜浮世,掩映渾然一方天水;一道道幽深小巷班駁古宅,容得下淡然寧靜幾代人家。多少人在這里停駐,熙攘或嘆息,流連著,來了復(fù)去了。槳聲四起,水流脈脈,古鎮(zhèn)人的生活依舊,笑容或沉默依舊,從未有人,可以改變這里的一切。
沿著棚道繼續(xù)前行,過了送子來鳳橋峰回路轉(zhuǎn),就看到了一排排泊在岸邊的烏篷船和畫舫。其實(shí)我最想坐的是獨(dú)具江南特色的烏篷木船,可惜游人太少,三三兩兩散坐岸邊的船家說什么也不肯搖櫓起船。無奈一人包了一艘小畫舫,離了碼頭徑向西行。
雨漸漸稠密,落在蜿蜒清冽的河面,激起一個個細(xì)小的漣漪。空氣中飽蘊(yùn)著水氣,清涼撲面,復(fù)在遠(yuǎn)處河面起了薄薄霧氣,映的兩岸民居隱隱綽綽,便似要隨船輕擺起來。
行不多時,眼前一座石橋憑水而立,橫跨河道,橋洞與水面倒影相銜,拱出一輪滿月。這就是西塘最有名的古橋之一——環(huán)秀橋。橋的東西兩側(cè)均有橋聯(lián),東側(cè)橋聯(lián)曰:"船從碧玉環(huán)中過,人步彩虹帶上行。"西側(cè)橋聯(lián)曰:"往來人度水中天,上下形搖波底月。"橋聯(lián)道盡橋景雅致。船自玉環(huán)中徐徐穿過,眼前陡然幽暗,水波輕拍船弦,倏忽地,便沉浸在那短暫迷離的光影中。
“清虹橋影出,秋雁櫓聲來”。西塘的橋,大大小小有一百余座,古厚淳樸風(fēng)韻各異,或如彩虹飛架,或如長笛橫吹,多始建于明清時期,傾聽過千百年風(fēng)雨。人立橋上,手扶橋柱,也會生出無限遐想、忽如而來幾多感慨吧。
登船上岸,一座橋一座橋地走下來,依然遮蔽在灰黑的棚子下,不曾淋雨。臨河而建的宅院、商肆形成了一條條或與河道并行或沿河道延伸的小巷街道,轉(zhuǎn)的久了早已辨不清方向,于是急急的想找尋江南古鎮(zhèn)名景之一的煙雨長廊。
有了目的性,少了份悠閑,卻遍尋不得。索性詢問路邊居民,回答竟是如是簡單:這就是煙雨長廊。驚詫中旋身四顧:灰黑棚頂,斑駁木柱,千米長道,回廊曲折……
忽然忽然地,便怔在當(dāng)場。“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一直不屑那些“明碼標(biāo)價”、立牌設(shè)坊的名勝古跡,亦知鐘靈雋秀自在人心,賞景更是賞心,賞心自會悅目,不料今日落了俗套,蒙了雙眼。
"雨天不濕鞋,照樣走人家",這不就是我所找尋的煙雨長廊,這不就是綿延了若干個世紀(jì),而我一直身處其間的樸實(shí)、恬靜嗎?
慨而嘆之,笑自己,竟也如此看不穿。
轉(zhuǎn)出煙雨長廊,在街面上隨意走著。一截灰敗院墻的半抱古木前,我停了下來:樹身龜裂,枯硬的樹皮布滿了歲月的溝壑。手指輕觸,被光陰磨礪的滄桑和疼痛猝不及防,自指尖傳來,風(fēng)過處,撲簌簌吹落一地枯葉。
多少年過去了,院墻中依稀可見繁華一時的古宅,此刻已殘敗衰落,唯此樹,見證著一個家族的興衰,一個時代的變遷。風(fēng)風(fēng)雨雨中,它堅忍矗立,它傾聽從不訴說,它任礫石、巖屑擊打錘煉,它等待第一場春風(fēng),為生命剝出希望的種子。
人生不過百年,而歷經(jīng)百年又百年的古木,就這樣默默承受一個又一個疼痛,在疼痛中,走向一個又一個,瞬間的永恒。
思想著,不知何時,轉(zhuǎn)到了一條狹長幽深的小巷。兩側(cè)是高高聳立的灰白墻壁,腳下是被行人磨得油亮光滑的石板路。抬頭處,僅見灰亮天空,仿佛與世隔絕。而暗綠苔蘚自墻角處生出一片片,誰家黑黃油漆剝落的院門里,也會有藤蔓不甘寂寞,爬出院墻。
就這樣走著,似乎沒有盡頭的,走著。閉了眼,心輕輕地,被夢一般太息一般的疼痛擊中。這悠長寂寥的雨巷,這數(shù)百年不變的雨巷,你可曾逢到、一個丁香一樣,冷漠又惆悵的姑娘?我看不清她的容顏,我聽不到她的呼吸,我甚至只能在模糊的天色里,任由她漸行漸遠(yuǎn),伸手了無痕跡,只給我頹圮的籬墻,如苔般滋長的愁緒。
《胭脂扣》的曲子細(xì)細(xì)傳來,小提琴總在不經(jīng)意里撩撥心里最弱的那根弦,觸的人滿心憂傷。帶一身碎雨,我獨(dú)自彷徨,彷徨在悠長、悠長又寂寥的雨巷,我希望逢著一個丁香一樣地、結(jié)著愁怨的姑娘……
雨落個不停,暮色漸濃。不多時,一盞盞一串串一行行的紅燈籠次第亮起,商鋪古宅,檐前樹梢,整個古鎮(zhèn)陷落在紅色的海洋中。浮光流離的水面倒映著兩岸的屋瓦,還有隨波逐流的紙船,載著小蠟燭橘色的火苗輕輕搖晃。一片片,似夢如幻。連蒙蒙的夜色也被熏得紅彤彤,一時竟不知身在何處。
原本該留下小住,細(xì)細(xì)品味西塘夜色,卻因故未能。或許正因了這些許遺憾,西塘在我心里才最美吧。
靜謐夜色里,我踏上光潔的青石板路。漸去,離西塘漸遠(yuǎn)。身后,留一場未完的雨,化一首清婉的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