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是我的痛點與淚點,看過我動筆的人都深信不疑。
如今真的很少書寫,不因為懶惰,不因為鍵盤。的確毫無自信,還有深切真實的羞愧,一絲一絲浸入骨髓。
若干年前讀高二,班里從天而降個英俊的插班生,理轉文坐到我隔桌。他仿佛無心升學,幾乎每天上課打瞌睡,自習看小說,大課間轉瞬神秘消失,可是每晚放學前十分鐘必然準時出現,會用飲料、堅果、冰淇淋、甚至夜燈音樂盒換我那幾本封皮兒花里胡哨、“內涵”海納百川的課堂筆記回家補抄。兩周后,任他如何利誘威逼,我咬緊牙關鐵石心腸再也不肯借給他,哪怕翻一頁,看一眼都絕對不行。我當然知道這絕非六親不認釜底抽薪,他身邊還有德才兼備 不計報酬可以隨時主動借他筆記的學霸班長。
畢業后,他各種伺機打趣我超有個性,讓他經歷了異性社交史上前所未有的挫敗。其實,他至今不知我當年曾好奇間翻閱他桌上書本記錄時,心中翻滾起狂喜和悲哀的浪潮——家境優渥的他竟然是從小研習琴棋書畫的藝術特長生,淡定惡補全科筆記的效率風采真的讓我如遭電擊。人生第一次,我在同齡人的字跡里解讀何為秾纖得衷,修短合度,何為榮曜秋菊,華茂春松,何為隸書仿佛兮輕云之蔽月,行書飄搖兮流風之回雪......哪怕這日常隨隨便便的書寫,鶴立在高考學子們烏央烏央的試卷題冊的海洋里,是太過出挑的飄逸灑脫雋秀清靈......我這輩子也寫不成那種形狀,幻想書圣的蘭亭流觴與甄宓的吳帶當風,我越發沉默了,時常在他陽光般滾燙迷人的微笑里深埋著頭越走越遠。就這樣黯然顛覆了面對他那樣的疑似學渣必須硬撐的趾高氣揚。
心理優勢轟然崩塌了不全是壞事,與他自然接近的機會失去了也未必不是好事,我承認從初見他第一眼就莫名喜歡著,夢中的春風、春景不比班里任何一個女孩子少,而盈盈一水,咫尺天涯,也只能這樣安慰自己。青蔥歲月的我 早已經習慣了將自己所有渺小又隱秘的悲喜渴望,細膩妥帖地呵護著,羞澀而沉默著,于流逝的華年......
大學時代,我漸漸出離縮頭烏龜的日常,偶爾會有些高光時刻,我一度在眾人熱切的目光中走上講臺或者主席臺。我愛投影儀激光筆,我怕用粉筆手寫板書,除了阿拉伯數字與英文,背對人群的每時每刻總有驚慌失措的汗顏,好在臺下大大多同學和觀眾都是單純寬厚的,他們似乎更喜歡聽我的聲音,他們會在結束的時候送給我極熱烈甚至經久不息的掌聲,說喜歡看我講話時的流麗的手勢與清亮的眼神。
畢業典禮那天,在繽紛的鮮花和小禮物中間,還真有人煞有介事地送我一本字帖,人家鄭重地說:“我們在私下里議論過,你寫字真是難看,與氣質形象反差太大。李放鳴的書法是我幫你選的,簡便灑脫,美觀實用還不是太花哨,有空多練練吧字,字是門面,真希望你越來越優秀、人生越來越精彩。”多好的同學,就是這與眾不同的關照,讓我無地自容,卻自戀到自豪,溫暖無限,歷久經年。
他們和她們,還記得我嗎,若記得,一定會失望,我終究沒成為他們設想期待的學高身正、傳道授業的教師,也再沒機會手寫板書,我的字依然慘不忍睹,庸常歲月幾乎已再沒動力、少有壓力。他送的字帖我當年就練的毛毛躁躁,搬家的時候居然還弄丟了,實在很可惜,倒也是個借口,成全了自己因裝備不足中途退場的理由。
周末踱進書店,轉角處竟然瞥到擺臺上的各種字帖,李放鳴三個字親切地跳進視線,離開時,我結賬帶走第一眼看到的那本......悄悄地笑了:原來你在,你還在。那么我也在,再遠再久也不曾離開......濃濃淡淡的光霧經年,任誰曾也會被所有那些秘而不宣的驚喜與遺憾點亮過雙眼,存放于心的水紋淡墨,終還是渲成一朵一朵豐澤明媚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