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活著》劇照 葛優飾福貴
長篇小說《活著》節選(20) 作者:余華 朗讀:瀾天 那時候最多的就是子彈了,往哪里躺都硌得身體疼。四周的房屋被拆光,樹也砍光后,滿地的國軍提著刺刀去割枯草,那情形真像是農忙時在割稻子,有些人滿頭大汗地刨著樹根。還有一些人開始掘墳,用掘出的棺材板燒火。掘出了棺材就把死人骨頭往坑外一丟,也不給重新埋了,到了那種時候,誰也不怕死人骨頭了,夜里就是挨在一起睡覺也不會做噩夢。 煮米飯的柴越來越少,米倒是越來越多。沒人搶米了,我們三個人去扛了幾袋米回來,鋪在坑道當睡覺的床,這樣躺著就不怕子彈硌得身體難受了。 等到再也沒有什么可當柴煮米飯時,蔣委員長還沒有把我們救出去。好在那時飛機不再往下投大米,改成投大餅,成包的大餅一落地,弟兄們像牲畜一樣撲上去亂搶。疊得一層又一層,跟我娘納出的鞋底一樣,他們嗷嗷亂叫著和野狼沒什么兩樣。 老全說:"我們分開去搶。" 這種時候只能分開去搶,才能多搶些大餅回來。我們爬出坑道,自己選了個方向走去。當時子彈在很近的地方飛來飛去,常常有一些流彈躥過來。 有一次我跑著跑著,身邊一個人突然摔倒,我還以為他是餓昏了,扭頭一看他半個腦袋沒了,嚇得我腿一軟也差一點摔倒。 搶大餅比搶大米還難,按說國軍每天都在拼命地死人,可當飛機從天那邊飛過來時,人全從地里冒了出來,光禿禿的地上像是突然長出了一排排草,跟著飛機跑,大餅一扔下,人才散開去,各自沖向看好的降落傘。 大餅包得也不結實,一落地就散了,幾十上百個人往一個地方撲,有些人還沒挨著地就撞昏過去了,我搶一次大餅就跟被人吊起來用皮帶打了一頓似的全身疼。到頭來也只是搶到了幾張大餅。 回到坑道里,老全已經坐在那里了,他臉上青一塊紫一塊的,他搶到的餅也不比我多。老全當了八年兵,心地還是很善良,他把自己的餅往我的上面一放,說等春生回來一起吃。我們兩個就蹲在坑道里,露出腦袋張望春生。 過了一會,我們看到春生懷里抱著一堆膠鞋貓著腰跑來了,這孩子高興得滿臉通紅,他一翻身滾了進來,指著滿地的膠鞋問我們: "多不多?" 老全望望我,問春生: "這能吃嗎?" 春生說:"可以煮米飯啊。" 我們一想還真對,看看春生臉上一點傷都沒有,老全對我說: "這小子比誰都精。" 后來我們就不去搶大餅了,用上了春生的辦法。搶大餅的人疊在一起時,我們就去扒他們腳上的膠鞋,有些腳沒有反應,有些腳亂蹬起來,我們就隨手撿個鋼盔狠狠揍那些不老實的腳,挨了揍的腳抽搐著幾下都跟凍僵似的硬了。 我們抱著膠鞋回到坑道里生火,反正大米有的是,這樣還免去了皮肉之苦。我們三個人邊煮著米飯,邊看著那些光腳在冬天里一走一跳的人,嘿嘿笑個不停。 前沿的槍炮聲越來越緊,也不分白天和晚上。 我們待在坑道里也聽慣了,經常有炮彈在不遠處爆炸,我們連的大炮都被打爛了,這些大炮一炮都沒放,就成了一堆爛鐵,我們更加沒事可干了。那么一些日子下來,春生也不怎么害怕了,那時候怕也沒用。 槍炮聲越來越近,我們總覺得還遠著呢。最難受的就是天越來越冷,睡上幾分鐘就凍醒一次。炮彈在外面爆炸時常震得我們耳朵里嗡嗡亂叫,春生怎么說也只是個孩子,他迷迷糊糊睡著時,一顆炮彈飛到近處一炸,把他的身體都彈了起來,他被吵醒后怒氣沖沖地站在坑道上,對前面的槍炮聲大喊: "你們他娘的輕一點,吵得老子都睡不著。" 我趕緊把他拉下來,當時子彈已在坑道上面飛來飛去了。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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