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活著》劇照 葛優飾福貴 郭濤飾春生
長篇小說《活著》節選(21) 作者:余華 朗讀:瀾天 國軍的陣地一天比一天小,我們就不敢隨便爬出坑道,除非餓極了才出去找吃的。每天都有幾千傷號被抬下來,我們連的陣地在后方,成了傷號的天下。有那么幾天,我和老全、春生撲在坑道上,露出三個腦袋,看那些抬擔架的將缺胳膊斷腿的傷號抬過來。 隔上不多時間,就過來一長串擔架,抬擔架的都貓著腰,跑到我們近前找一塊空地,喊一、二、三,喊到三時將擔架一翻,倒垃圾似的將傷號扔到地上就不管了。傷號疼得嗷嗷亂叫,哭天喊地的叫聲一長串一長串響過來。老全看著那些抬擔架的離去,罵了一聲: "這些畜生。" 傷號越來越多,只要前面槍炮聲還在響,就有擔架往這里來,喊著一、二、三把傷號往地上扔。地上的傷號起先是一堆一堆,沒多久就連成一片。在那里疼得嗷嗷直叫,那叫喊我一輩子都忘不了,我和春生看得心里一陣陣冒寒氣,連老全都直皺眉。我想這仗怎么打呀? 天一黑,又下起了雪。有一長段時間沒有槍炮聲,我們就聽著躺在坑道外面幾千沒死的傷號嗚嗚的聲音,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那是疼得受不了的聲音,我這輩子就再沒聽到過這么怕人的聲音了。一大片一大片,就像潮水從我們身上涌過去。 雪花落下來,天太黑,我們看不見雪花,只是覺得身體又冷又濕,手上軟綿綿一片,慢慢地化了,沒多久又積上了厚厚一層雪花。 我們三個人緊挨著睡在一起,又餓又冷,那時候飛機也來得少了,很難找到吃的東西。誰也不會再去盼蔣委員長來救我們了,接下去是死是活誰也不知道。春生推推我,問: "福貴,你睡著了嗎?" 我說:"沒有。" 他又推推老全,老全沒說話。春生鼻子抽了兩下,對我說: "這下活不成了。" 我聽了這話鼻子里也酸溜溜的。老全這時說話了,他兩條胳膊伸了伸說: "別說這喪氣話。" 他身體坐起來,又說: "老子大小也打過幾十次仗了,每次我都對自己說:老子死也要活著。子彈從我身上什么地方都擦過,就是沒傷著我。春生,只要想活著自己不死,就死不了。" 接下去我們誰也沒說話,都想著自己的心事。 我是一遍遍想著自己的家,想想鳳霞抱著有慶坐在門口,想想我娘和家珍。想著想著心里像是被堵住了,都透不過氣來。像被人捂住了嘴和鼻子一樣。 到了后半夜,坑道外面傷號的嗚咽漸漸小了下去,我想他們大部分都睡著了吧。只有不多的幾個人還在嗚嗚地響,那聲音一段一段的,飄來飄去,聽上去像是在說話,你問一句,他答一聲,聲音凄涼得都不像是活人發出來的。那么過了一陣后,只剩下一個聲音在嗚咽了,聲音低得像蚊蟲在叫,輕輕地在我臉上飛來飛去,聽著聽著已不像是在呻吟,倒像是在唱什么小調。周圍靜得什么聲響都沒有,只有這樣一個聲音,長久地在那里轉來轉去。我聽得眼淚都流了出來,把臉上的雪化了后,流進脖子就跟著冷風吹了進來。 天亮時,什么聲音也沒有了,我們露出腦袋一看,昨天還在喊叫的幾千傷號全死了,橫七豎八地躺在那里,一動不動,上面蓋了一層薄薄的雪花。我們這些躲在坑道里還活著的人呆呆看了半晌,誰都沒說話。連老全這樣不知見過多少死人的老兵也傻看了很久,末了他嘆息一聲,搖搖頭對我們說: "慘啊。" 說著,老全爬出了坑道,走到這一大片死人中間翻翻這個,撥撥那個,老全弓著背,在死人中間跨來跨去,時而蹲下去用雪給某一個人擦擦臉。這時槍炮聲又響了起來,一些子彈朝這里飛來。我和春生一下子回過魂來,趕緊向老全叫: "你快回來。" 老全沒答理我們,繼續看來看去。過了一會,他站住了,來回張望了幾下,才朝我們走來。走近了他向我和春生伸出四根指頭,搖著頭說: "有四個,我認識。" (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