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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序 光華清詞
“詩必盛唐,詞必兩宋!贝嗽挼那鞍刖湟亚лd流響、后半句則百代逸芳。驗之信然否?宋詞與唐詩果為雙峰并峙,莫逾其高?既是題名《絕代詞人絕代詞》,唐詩自不在妄議的范圍了。那么只能是詞。何所謂絕代詞人絕代詞?北宋詞乎?南宋詞乎?都不是。在筆者心目中,“美人遺世應如此,明月前身未可知!睔忭嵏呷A、風標獨舉的清代詞方當得此譽。何以會得出如此結論呢?故作離經叛道?欲以嘩眾取寵?酷好清詞的朋友當知筆者此言不虛,且書淺見如下:
詞源于唐,興于宋,此后的元、明兩代一蹶不振,至清代乘風破浪卷土重來,飛揚蕩逸蔚為壯觀。而清詞的異軍突起,入手處便是從“尊詞體”做起。
說來話長。幾乎從詞的誕生之日起,她與詩便處于一個不平等的地位。詞最初稱為曲子詞,顧名思義,這是一種用以配樂的文體,偏宜檀板紅牙,淺斟低唱。而詩呢?詩的“資歷”遠深于詞。早在春秋戰國,我們已有幸窺見片羽吉光。其后經先秦,歷兩漢,過魏晉,詩至唐朝而盛極一時,甚至成為科舉考試的重頭戲。與年輕軟性的詞相比,詩的歷史感使他顯得深沉、壯闊、奢豪、大氣。當詩詞并提,聚光燈自然不會打在詞的身上,傳統的說法是“詩莊詞媚”、“詩馀小道”,猶言 “詩妻詞妾”、“詩尊詞卑”,無不將詞置于一個次要的、附屬的地位。然而,詞甘心處于這樣一個尷尬地位嗎?即使在被公認為佳詞如云的兩宋,詞的這種地位也從未得到改變。宋人醉詞愛詞,卻不肯給詞以優遇善待。他們多是在酒筵歌席上才想到詞,在尋歡行樂中才想到詞,在惜春怨別時才想到詞,在頹唐失意下才想到詞。汲汲于個人感受,詞便僅為雕字琢句的艷科,即使美不勝收地映照出一個時代精致的側面,卻也由此喪失了身下廣袤厚實的土壤。故雖有重光天籟,東坡曠逸,稼軒雄放,放翁豪麗,詞家千數而風情萬種,總體上始終給人一種水月鏡花之感,缺乏蒼勁的訴說,深刻的清醒,博大的關懷。
但清詞就不是這樣,從明末清初的遺民詞發端,清詞中興一開始便呈現出悲慨淋漓的現實色彩,柔情脈脈的縹緲閑愁被淚海血浪所淹沒。陳子龍、李雯、吳偉業、王夫之等人雖境遇有別心志各異,卻是以同樣真摯沉重的嗓音唱出山河破碎的哀歌。他們或低昴,或悲涼,或激切,或孤憤,亡國之恨自古有之,但真能銘骨入髓、氣勢磅礴地描繪此復雜心緒者,則非清代詞人莫屬。
有了這樣一種長歌當哭的嚴肅態度為底色,推尊詞體便如箭離弦、勢在必行了!疤钤~之富,古今無兩”的清詞巨擘陳維崧在《今詞選序》中登高一呼“天之生才不盡,文章之體格亦不盡。”對世人薄詞不為的態度予以強有力的駁斥。“選詞所以存詞,其即所以存經存史也夫。”這是將詞放到與經史并肩的驕傲地位了。“詞非小道,遂撮名章于一卷,用存雅調于千年”,詞之尊貴益發呼之欲出。
到了清朝中頁,常州詞派的創始人張惠言也在他的《詞選序》中為詞大造聲勢。張氏是怎樣看詞的呢?“其緣情造端,興于微言,以相感動,極命風謠,里巷男女哀樂,以道賢人君子幽約怨悱不能自言之情,低徊要眇以喻其致。蓋《詩》之比、興、變風之義,騷人之歌則近之矣。”在張氏眼中,詞與《詩經》可比鄰而居。他進一步為詞搖旗吶喊“導其淵源,無使風雅之士懲于鄙俗之音,不敢與詩賦之流同類而風誦之也!痹~,應當理直氣壯地承擔起與詩賦爭鋒的使命。
至清末,況周頤所著《蕙風詞話》又將詞的地位推上了一個新的制高點!胺蛟~者,君子為己之學也! “詞之為道,智者之事!甭斆鳘毜揭恢劣诖。詞是君子道德情操培養的必修課,為詞猶如智者行事,可見詞之美妙,詞之明慧,詞之穎異。
以上談了那么多,說的都是清代的詞論。清代詞論之盛是有目共睹,無論在質在量,都可謂首屈一指。然而是否跑題了?詞與詞論究竟有多大關系?若將清詞之理論運用到具體創作上,又能否得心應手呢?通常意義上,評論家與作者往往分任二角,這便容易造成理論與實際脫節。清詞則不然,清代眾多別具慧眼的詞論家同時又是才富思深的詞作者,詞論與詞因情理兼長而相映成趣。
清人是詞真正的知音。詞與現實從未象清代那樣血濃于水,結合緊密。 “一切文學,余愛以血書者!蓖鯂S先生在《人間詞話》曾心有戚戚焉地轉述尼采的名言,清詞的開端便是一個大寫血書的時代,輕歌收,艷舞歇,一切靡靡之樂至此已無立錐之地。繼清初的遺民詞后,幾大門派次弟登上清詞舞臺,以陳維崧為首的陽羨派,以朱彝尊、厲鶚為核心的浙西派,以張惠言、周濟為代表的常州派,以朱祖謀為旗幟的疆村派,他們的詞學主張與創作風格雖各有側重,卻無不純其心,正其聲,雅其品,揚其氣,使詞不再成為風花雪月之作,詞的抒寫范疇與境界得以大獲拓展。當然不是所有的好詞都出于名門。相當一部分清詞作者自成一體,納蘭性德、蔣春霖、文廷式,這都是君子如響的嘉名。而徐燦、吳藻、顧春、呂碧城則當仁不讓地續寫了掃眉才子的傳奇。清末民初,內憂外患引風雨欲來,江山如畫而百廢待興,梁啟超、秋瑾、李息等仁人志士以重彩濃墨寫出愛國之心,他們詞作雖不是很多,然其骨也傲,其香也烈,其情也切,其意也決。玉壺冰心,將一代清詞推向風流蘊藉、光照天地的至境。
解詞之不易正如解人之不易,能將此卷清詞品讀隨筆寫成什么樣子,以菲薄之才,心里還真是沒有一點底!耙股畎笭┟鳠艋,擱筆凄然我!毙撵`的寂寞更勝于寫作的寂寞。諸君肯賜萬幾之暇,且與我秉燭西窗,共醉清詞,遙思當年,仰看天河。
一、李雯詞
詞人小傳:李雯(一六0八——六四七),字舒章,江南華亭人。明崇禎十五年(1642)舉人。文名早著,與陳子龍、宋徵合稱云間三子,共創云間詞派,詞宗南唐、北宋,倡導雅正流麗,結集付印《幽蘭草》。順治初,因廷臣薦,授弘文院撰文、中書舍人,充順天鄉試同考官。著有《蓼齋集》,附詞一卷。入清后,其詞由早歲之俊妍秀艷轉為凄愁悲涼。
1、浪淘沙·楊花
金縷曉風殘,素雪晴翻,為誰飛上玉雕欄?可惜章臺新雨后,踏入沙間!沾惹忒無端,青鳥空衛,一春幽夢綠萍閑。暗處消魂羅袖簿,與淚輕(譚獻《篋中詞》作“偷”)彈。
十中有九,李雯的這首《浪淘沙·楊花》占據著各類清代詞集或是詞選的開篇。曾為明代進士的李雯雖非降清的第一人,然而以他的文名、經歷、影響乃至此詞的詠題,將其列為清詞的開山之作真是再恰當不過!敖牿蔟R,六朝如夢鳥空啼。無情最是臺城柳,依舊煙籠十里堤。”在我國古典詩文中,含煙惹霧、歷盡榮枯的柳樹往往成為時代興亡的見證。公元1644年三月,明代末代皇帝朱由檢縊死紫禁城景山,幾個月后滿州鐵蹄踏入山海關,舊的王朝垂垂欲死,新的王朝帷幕初張。這是一個血雨腥風的時代,這是一個驚心慘目的時代?墒菍τ诒黄冉登宓睦铞欢ú辉概鲇|,也不敢碰觸那些血腥慘烈的社會現實。他只能悵然若失地喟息低唱。唱不了時代的最強音,卻以微弱顫栗的歌喉唱出了這曲《浪淘沙·楊花》。
“金縷曉風殘” ,首先撲入眼簾的五字已定下了全詞低迷苦澀的基調。金縷指初春鵝黃的柳枝,五代馮延巳的《蝶戀花》有云“楊柳風輕,展盡黃金縷”。就字面上講,“金“與”縷” 的配搭已盡顯美麗脆弱,這般美麗脆弱的柳枝偏又在寒涼襲人的曉風中自傷憔悴?磥磉@是一株落落寡合的柳樹,柳樹不與曉風同夢有若詞人不與新朝同心!八匮┣绶睂懙氖橇酰罨槠淞硪粋芳名)在艷陽下翻飛飄舞之態!鞍籽┘娂姾嗡,未若柳絮因風起!弊詮臇|晉才女謝道韞以白雪比喻柳絮,雪與絮便千年結緣,并肩齊類了?囱,看這潔白如雪的楊花,看這翩翩弄晴的(楊花),為什么,為什么她要飛上玉砌雕欄?這問題貌似突兀而又奇怪,“玉雕欄”是何樣尊貴堂皇、無限風光,飛上玉雕欄的楊花豈不等于飛上枝頭作鳳凰嗎?何以此話吞吐閃爍,了無喜意?
“可惜章臺新雨后,踏入沙間!” 接踵而來的是痛徹骨髓的解釋。漢時長安有街章臺,為歌妓聚居之所,在我國古典詩詞中,章臺柳通常用來借指如柳枝一樣迎新送舊的歌妓,且又包含著一個一波三折的愛情故事。大唐天寶末年,美麗善歌的柳氏原為李生的姬妾,李生家累千金,卻交了一個窮得響丁當的秀才朋友。這人姓韓名翃。柳氏見而慕悅,一意憐才,李生成人之美,乃將柳氏嫁歸韓翃。第二年,韓翃高中進士還鄉省親,柳氏暫留長安。不料安史之亂發生,小別遂成銀河。柳氏剪發毀形避居法靈寺,生死不聞音訊。韓翃遣人多方打探她的下落,密使不辱使命,為柳氏帶去一囊金及其題詩《章臺柳》:章臺柳,章臺柳!往日青青今在否?縱使長條似舊垂,也應攀折他人手。柳氏捧金痛哭,復詩《楊柳枝》,詞云:楊柳枝,芳菲節。所恨年年贈離別。一葉隨風忽報秋,縱使君來豈堪折!二詩相答竟成讖語。其后柳氏為番將沙吒利所得,寵擅專房,苦不得脫!白允菍し既ポ^晚”,安史之亂后韓翃與柳氏道路相逢,柳氏發出 “終身永決”的幽嘆,韓翃亦不禁淚傾如雨。緣未斷,情難絕,最終在唐朝皇帝的出手相助下,柳氏與韓翃破鏡重圓。
從這個故事我們不難看出,身逢天崩地坼的亂世,普通人是怎樣命運坎坷不由自主。欲潔何曾潔,這不但是柳氏的遭際,也是李舒章的遭際,雖然相似,但比之柳氏,李舒章卻又有過之而無不及。如果說一個弱女子的失身尚且情有可原,士人的失節則難容于世。柳氏可以重拾舊歡,舒章卻回頭無路。昨為明朝臣,今著清廷裝。這中間該有多少無奈多少恨,多少哀怨多少愁?!
據《南匯縣志》記載,明崇禎十六年,李舒章因其父李逢申“遭誣謫戍”,“匍訇走京師訟其冤。甲申父殉難,雯募棺殮之,饘粥不進者累日。本朝定鼎,內院諸大臣憐其孝,且知其才,薦授弘文院中書。”這也就是說,李舒章是為了替父訟冤而來到京城。不早一步,不晚一步,他碰上了改朝換代的甲申之變,父親殉明死節,他則羈留京城不得歸家。清軍入關后,一些清朝大臣被他的孝心(在父親的棺木前累日不進飲食)所感動,并且知道他才華卓異,就將他推薦給了本朝。看來是孝心與才華為他闖了禍。然而如此大張旗鼓地引起清人的重視,孝心與才華誰又是決定性的因素呢?不言而喻是后者。對于急于奪取大明江山的清朝統治者,才具乃是重中之重。倘使李雯僅為心地純孝的泛泛之輩,退求端居自保應當不是什么大難事!傲w你風流雅望,東洛才名,西漢文章”,明末四公子之一的侯朝宗因之成為奸人阮大鋮拉攏結交的對象,身負“國士無雙,名滿江左”之譽的李舒章在此非常之時受到新朝青眼有加,這也就不足為怪了。那篇勸降明朝軍民的《清攝政王致史可法書》便是出自這位前明舉人的手筆。凌云之章淪為鷹犬之用,這對一個曾以忠君愛國為己任的文士真是如坐針氈的諷刺啊!曾經與他親如手足的同鄉摯友陳子龍明亡后堅持抗清,李舒章感慨寄詩,中有“聞君誓天,余愧無言”之語。又在詩后附信“三年契闊,千秋變常失身以來,不敢復通故人書札者,知大義已絕于君子也。然而側身思念,心緒百端,語及良朋,淚如波涌!边@些都很能說明他羞慚悔罪的心情。
大浪淘沙更顯英雄本色,他將陳子龍看成是孤忠報國之士,別人又是怎樣看他的呢?“競傳河朔陳琳檄,誰念江南庾信哀。”清初詩人宋琬曾以惺惺相惜的詞筆勾畫出李舒章的苦衷與窘境。“陳琳檄”與“庾信哀”是兩個流傳已久的典故。三國時的陳琳因善作檄文致獲陳琳檄的美稱,《致史可法》書作為一篇戰時檄文,其游刃有余的文字功力自不待言,其巧舌如簧亦足以收服某些柔懦畏怯、搖擺不定的心。但當此文傳遍大江南北時,眾多故國情深的明代遺民肯定會怒目如炬地將李舒章視為賣身求榮、奴顏事敵之人了。事實果是如此嗎?“誰念江南庾信哀”!梁朝的庾信出使西魏后即逢亡國之禍,西魏慕其文采,強留仕魏且委以重任。然而庾信始終郁郁寡歡,作《哀江南賦》以挽傷故國兼以自悲身世。李舒章畢竟不是庾信。庾信雖仕于魏,到底沒有受到擬書招降國人的考驗。若庾信重生,他會何以處之呢?歷史不作這樣的假設。因此李舒章的負罪感要深于庾信!安皇菒埏L塵,似被前緣誤”。只為一念偷生,他便如同雨后委于沙土的楊花,名節盡喪,任人踐踏了。
“沾惹忒無端,青鳥空銜”二句可謂如泣如訴幽怨動人。青鳥隱有清廷之喻,“空銜”為徒勞之舉,暗示自己身敗名裂,縱有青鳥銜起,也洗不盡此生的恥辱了。寂寞的楊花嘆今撫昔,只落得“一春幽夢綠萍間”。古人富于想象,以為浮萍為楊花入水所化,二者皆為飄泊無根之物,給人以無盡的惆悵。即使受到新朝重用又能怎樣?華麗的玉雕欄終不是靈魂的歸宿。故土故園才是根之所在,而根之所在早已面目全非、不堪回首。
試問這般傷心誰人能懂?如此恨事誰人能同?“暗處消魂羅袖簿,與淚偷彈。”詞的最后出現了一位羅袖單薄、煢煢孑立的女子。她在暗處消魂,悄自彈淚!凹毧磥聿粭罨ǎc點是離人淚!迸用噪x的淚眼與撲天蓋地的楊花融為一體。這是怎樣一種無告無助的悲哀,又是怎樣一種難遣難忘的痛楚啊?這亡國破家之淚,這自悔失節之淚,這藏于強笑裝歡之后的淚,一時間朱顏慘淡血淚交迸,蕩蕩無止浩如煙海。
2、風流子·送春(篋中詞下有“同芝麓”三字。)
誰教春去也?人間恨,何處問斜陽?見花褪殘紅,鶯捎濃綠,思量往事,塵
海茫茫。芳心謝,錦梭停舊織,麝月懶新妝。杜宇數聲,覺馀驚夢;碧欄三尺,空倚愁腸。東君拋人易,回頭處,猶是昔日池塘。留下長楊紫陌,付與誰行?想折柳聲中,吹來不盡;落花影里,舞去還香。難把一樽輕送,多少暄涼。
傷春送春之詞讀得多了,觸目無非綠慘紅愁,入耳皆是鶯悲蝶怨,不免有種審美疲倦。然而讀到李舒章的這首《風流子·送春》,心靈的震顫卻一觸即發。通篇讀罷,其弦外之音仍裊裊不盡。這何止是在送春,更是在送別夢想,送別故人,送別家國,送別一代江山。
“誰教春去也?人間恨,何處問斜陽?”劈頭便是無理之問。問得無理,卻問得心魂俱裂,問得如此沖動又如此悲愴。是誰斷送了如錦似繡、灼灼其華的春光?人間還有比這更為可恨可惡之事嗎?我向斜陽追問春的蹤跡,頹唐老邁的斜陽甚至懶得回答。
惘然游目處,但見“花褪殘紅,鶯捎濃綠”,郁郁蔥蔥、蓬蓬勃勃的已是一副初夏景象!盎ㄍ蕷埣t”與 “鶯捎濃綠”含有極其豐富的喻意。若“花褪殘紅” 暗喻明朝凋亡,則“鶯捎濃綠”當指清朝方興;若“花褪殘紅”令人聯想到舊交零落,則“鶯捎濃綠”當指新友圍繞。猝不及防的時空換位,想象中風云會為之變色,天地會為之垂淚。誰知竟不是這樣。春夏交接悄無聲息,一切都安排得妥當周詳。這個世界仿佛什么也沒發生過,人世間繁華依舊,歲月靜好。
真是如此,果是如此嗎?只是少了一點,便有無限的不同。只是多了一些,便有幾許的怔忡。那么少的是什么,多的又是什么?少的是紅,多的是綠!綠暗紅稀,綠肥紅瘦,這般意象似在提醒人什么,又在告訴人什么?知否,知否,往事如煙春已逝?記否,記否,塵海茫;暌芽。
英國詩人雪萊曾為他的朋友華茲華斯寫過一首詩,開頭幾句是:
謳歌自然的詩人,你曾經揮著淚,
看到事物過去了,就永不復返。
童年、青春、友情和初戀的光輝,
都像美夢般消逝,使你愴然。
這幾句用來移贈李舒章也頗為合適。萍寄京華回憶起優游云間的年月,李舒章能無恍若隔世之感?陳臥子、宋轅文,與爾詩詞酬唱,不愧風華正茂;幽蘭草,結同心,綺羅芳澤何減感時憂國之襟?那靈秀的江南,那優雅的時光,那浪漫的疏狂。真個是青春如虹,友情似釀。
到如今還剩下些什么?“芳心謝,錦梭停舊織,麝月懶新妝!毙幕乙饫湟恢劣诖耍`與肉似已枯槁到一敗涂地的地步!板\梭”很容易使我們想起宋詞《九張機》。詞中美麗靈巧的織錦少女,將熾熱的心愿織成曼妙的錦緞,織入爛漫的春光。另外“織錦”還藏有一個動人情思的典故,東晉才女蘇蕙曾將一段入骨的相思織為《回文璇璣圖》,寄贈千里之外獲罪流徙的丈夫。回文織錦因此被認為是夫妻愛情的信物。可對于李舒章,織錦已經毫無意義了。“山盟雖在,錦書難托!比绻麑⒕缄P系比喻為恩愛夫妻,自己已是失節再嫁之人,豈能君子坦蕩蕩地報先帝于地下?又有何面目去見江東父老?
生活還得繼續,哪怕是強顏歡笑。為了防避新朝的猜疑,少不得要象一個恭順的臣妾一樣巧為梳妝。就以麝香在額上畫出一個吉祥如意的月牙兒吧,可莫要忘了這新妝是在“芳心謝”的情形下完成的,是那樣勉強又那樣凄涼。唐代的王維有這么一首詩“莫以今日寵,能忘舊時恩?椿M眼淚,不共楚王言!毕雭頃齽永钍嬲碌膹娏夜缠Q。詩中所詠嘆的息夫人原為春秋時息國國君的王后,姿容絕世,有“桃花夫人”的美稱。息國為楚國滅亡后,息夫人被楚王據為己有。她為楚王生了兩個兒子,其中一子便是后來的楚成王。雖入楚宮,息夫人始終沉默不言。有一次楚王問其原因,息夫人黯然答對:“吾一婦人而事二夫,縱弗能死,其又奚言 ”。烈女不事二夫,忠臣不事二主。對于眷眷戀舊而又茍活于世的亡國遺族,飲恨吞聲真是有勝于死啊。
回不去了,回不去了!岸庞顢德,覺馀驚夢,碧欄三尺,空倚愁腸!逼涞亩霹N鳥讓作者再清醒不過地意識到昨日的大門已永遠關閉,所有溫柔的美夢不過是一晌貪歡的泡影。他神情落寞地憑高望遠,回環的碧欄恰如愁腸萬轉,不知起于何地,止于何方。
“東君拋人易,回頭處,猶是昔日池塘!睎|君為春神的別稱,“東君拋人易”,是怨恨造物主鐵心石腹,落空人們美好的夢想。而多情如我,仍在頻頻回首,凝眺沒有春風的池塘,思念沒有歸人的故鄉。寫到這個份上,真令讀者凄惻慘怛、不忍卒讀了,作者卻還意猶未盡。他憤怒地質問春神,你將長楊紫陌留給了誰人,是誰在我們的國土上發號施令裘馬飛揚?
百無一用是書生。在憤怒的質問之后,李舒章歸于徹底的消沉!跋胝哿曋,吹來不盡;落花影里,舞去還香。”《折楊柳》是支古曲,而折柳贈別更是漢人一種由來已久的文化傳統!按祦聿槐M”是指《折楊柳》一曲被反復吹唱,好似永遠新鮮的傷口,它總是引發作者對于故國不絕于縷的深愛與感懷。而“落花影里,舞去還香”更是寫得形神兼備。花的柔弱,花的無奈,花的執著,也只能在暗香依稀里將心事透露,將真情釋放。
“難把一樽輕送,多少暄涼!边@便是送春的結語了。為春浮一大白吧,但愿長醉不愿醒。然而就這一杯薄酒,又怎能送盡這一生榮辱、塵世炎涼?
詞已結束,可詞中的故事尚未結束。“云間三子”的命運直到1647年才有了真正意義上的大結局。那一年,三十九歲的陳臥子兵敗被俘后投水身亡,其尸為清軍凌遲斬首(嗚呼,他可是個色藝冠絕一時的翩翩美男啊,難得竟有這樣一副堪比壯士的錚錚鐵骨)。那一年,同為三十九歲的李舒章郁郁病故。那一年,二十九歲的宋轅文經過激烈的思想斗爭后終于做出了仕清的決定。
云間三子至此風流云散,大明朝也已盡被風吹雨打去。惟落花委地無言兮,化作泥塵。何春光長逝不歸兮,永絕消息。
二、吳偉業詞
詞人小傳:吳偉業(一六0九—一六七一) ,字駿公,號梅村,江南太倉人。明崇禎四年(1631)進士第二,授翰林編修,官至左庶子。弘光朝拜少詹事,與馬士英、阮大鋮不合,遂辭歸。清順治十年(1653),被迫赴京出仕。初授秘書院侍講,后升國子監祭酒。三年后丁嗣母憂南還,居家而歿。著有《梅村家藏稿》,《梅村詩馀》、《秣陵春》等書。吳偉業各體皆工,與錢謙益(牧齋)、龔鼎孳(芝麓)并稱“江左三大家”。尤以詩名,號梅村體,《四庫全書總目》評曰“其少作大抵才華艷發,吐納風流,有藻思綺合、清麗芊眠之致。及乎遭逢喪亂,閱歷興亡,激楚蒼涼,風骨彌為遒上。"詞作雖不多,“然其高處,有令人不可捉摸者,此亦身世之感使然。"(語出陳廷焯《白雨齋詞話》)。
1、 滿江紅·蒜山懷古
沽酒南徐,聽夜雨、江聲千尺。記當年、阿童東下,佛貍深入。白面書生成底用?蕭郎裙屐偏輕敵。笑風流北府好譚兵,參軍客。人事改,寒云白。舊壘廢,神鴉集。盡沙沉浪洗,斷戈殘戟。落日樓船鳴鐵鎖,西風吹盡王侯宅。任黃蘆苦竹打荒潮,漁樵笛。
明亡后,長城內外雖已成為清軍的天下,可是在中國南方,卻還出現了一些茍安一隅的小政權,慘淡經營共計十有八年,統稱南明王朝。定都南京的弘光朝便是這些小政權中的一股力量。大概由于先天不足吧,自從福王朱由崧在1644年的五月十五日登基稱帝,這個鬧鬧哄哄、胸無大志的政權便一直處于風雨飄搖中。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第二年,清人舉金戈鐵馬浩蕩南征,破徐州、渡長江、克鎮江,五月十五日南京獻降……弘光復明只如曇花一現春夢易散,銀幕上打出一個失魂落魄的“完”字,人間又添得一番滄桑,一段笑談。
吳梅村此詞便是吟嘆的這段短暫而又可哀的歷史。
蒜山懷古,蒜山在何處?其大體位置是在江蘇丹徒縣城的西江口,有人說是今天鎮江的云臺山,也有人說不是。這懷古之處,似乎本身就被時間點染了一層朦朧迷離的色彩。不管怎樣,蒜山歸屬鎮江無疑,而下面的故事,也將圍繞它展開。
“沽酒南徐,聽夜雨、江聲千尺。”夜雨蒼涼,江聲悲烈,一片濃愁待酒澆。此愁非關風月,而是與足下的這片土地密切相聯不可分割。醉不成歡,今夜無眠,只因為詞人身在南徐,心在鎮江!“南徐”為古州名,南朝劉宋曾于京口置南徐州,以后遂成為鎮江的代稱。鎮江位處南北運輸交匯點,歷來就是兵家必爭之地。
因了這夜雨的狂虐,因了這江浪的壯駭,因了這酒意的厚重,記憶的閘門一沖而開,于是有了下面的“記當年、阿童東下,佛貍深入! 阿童為西晉龍驤將軍王濬的小字!稌x書·王濬傳》:“太康元年(280)正月,濬發自成都,率巴東監軍、廣武將軍唐彬攻吳丹陽,克之,擒其丹陽監盛紀!庇涊d的是西晉將軍王濬東下攻伐東吳,占領鎮江,在吳都建康(南京)接受吳主孫皓投降的經過。而“佛貍深入”則指北魏太武帝拓跋燾(小字佛貍)進攻南朝劉宋戰事!赌鲜贰に挝牡奂o》:“元嘉二十七年(450),魏太武(拓跋燾)率大眾至瓜步,聲欲渡江。都下震懼,內外戒嚴,緣江六百里,舳艫相接。二十八年(451)春正月丁亥,魏太武帝自瓜步退歸,俘廣陵居人萬余家以北。” “東下”有勢如破竹之趨,而“深入”則有長驅直入之感。敵軍的強大呼之欲出。無庸置疑,對于擁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的綺麗江南,敵夷是虎視眈眈、籌之已熟、劍拔弩張、志在必得了。
水來土淹,兵來將擋,強敵當前,狂瀾誰挽?“白面書生成底用?蕭郎裙屐偏輕敵!卑酌鏁Z出《宋書·沈慶之傳》:“陛下今欲伐國,而與白面書生輩謀之,事何由濟。” 蕭郎裙屐見于《北史·刑巒傳》:“蕭深藻是裙屐少年,未拾政務!比篂橄律,屐為木鞋,著裙穿屐是六朝貴公子的標準打扮,“pretty cool”,公子哥兒的儀表清貴一望而知。“成底用”與“偏輕敵”卻是鄙薄至極,如一盆冷水,一聲棒喝。睜開眼睛看看吧,詞人冷笑,弘光朝的文臣武將就是這么一批徒有其表的家伙。就讓這么一班中看不中用的人馬去對付清軍的虎狼之師,豈不等于以卵擊石自取滅亡?
然而身當其中的“書生”與“蕭郎”們卻意氣風發顧盼自雄!靶︼L流北府好譚兵,參軍客!北备娛菛|晉時的一支精銳之師,公元383年,在名相謝安的指揮下,八萬北府軍在肥水之戰中一舉擊潰前秦八十七萬大軍!白T”為“談”字的通假,“好譚兵”即是“好談兵”,紙上談兵是婦孺皆知的典故了。與吳梅村同為“江左三大家”的錢謙益曾如是評價明末那些文化精英:“海內士大夫自負才略,好譚兵事者,往集余邸中,相與清夜置酒,明燈促坐,扼腕奮臂,談犁庭掃穴之舉”。以此推想,“好譚兵”在明末繼起的弘光朝定當風頭不減大有市場。“參軍客”疑是借指晉代曾任北府軍參軍的山水詩人謝靈運。筆者試為解釋話外之音:弘光朝的文武之臣均以投筆從戎、風姿灑邁的詩人謝靈運自況,更有甚者,敢以謝安再世自居。滿以為勝券在握計妙天下,是所謂“東山高臥時起來”,是所謂“為君談笑靜胡沙”。
結果呢?“人事改,寒云白。舊壘廢,神鴉集!比耸戮绎w煙滅,千里寒云仿佛披麻戴孝。我軍廢棄的營壘啞口無言,無情的烏鴉猶自圍繞著勝利者夸功而建的祠廟。戰前何鏗鏘,戰后何荒涼。兩相對照,能不黯然神傷?
也許這只是一場噩夢吧?它沒有發生,也不會發生?闪钊送葱募彩椎氖恰氨M沙沉浪洗,斷戈殘戟!蹦切╋L生虎嘯的兵器縱然已成斷戈殘戟,仍一再倔強地浮出記憶的水面。“自將磨洗認前朝”,曾經的熱血與豪情永不消退,洶涌如潮。
無奈大事已不可為,敗局已然鎖定。“落日樓船鳴鐵鎖”一句最是如臨其境,那場緊張得令人窒息的決戰在作者的筆底得以栩栩如生地重演!皹谴睘閺蛯討鸫,《晉書·王濬傳》載:武帝(司馬炎)謀伐吳,招濬修舟艦。濬乃作大船連舫……其上皆得馳馬來往。”船闊可容跑馬,則戰爭的規模之巨可想而知。“鐵鎖” 亦見于《晉書·王濬傳》:“吳人于江險磧要害之處, 以鐵鎖橫截之!皩τ谂d師動眾而來的晉軍,東吳方面以設鐵鎖攔截為拒敵之術。看上去倒也是神來之筆的一招,然而,鐵鎖莽莽果真管用嗎?
將《王濬傳》繼續讀下去我們將發現,晉軍的對策要高出一籌,晉人 “作火炬,長十餘丈,大數十圍,灌以麻油,在船前,遇鎖,然炬燒之,須臾,融液斷絶,于是船無所礙!睅缀醪毁M吹灰之力, 長江天塹被輕易搞定。在火燒鐵鎖,哀鳴震天中,東吳王朝宣告壽終正寢。
且慢,這段史實與吳梅村所處的時代仿佛前不挨村后不著店吧。吹皺一池春水,干卿底事?
歷史總是驚人地相似,牽牽繞繞,作者其實仍在影射明末清初的鎮江戰事。寫到這里,詞中的“白面書生”與“蕭郎裙屐”已隱露鴻爪,落到某個具體的人身上!睹魇贰钗尿媯鳌: “文驄善書, 有文藻, 好交游……其為人豪俠自喜, 頗推獎名士, 士亦以此附之。及大清兵臨江, 文驄駐金山, 扼大江而守。五月朔, 擢右僉都御史, 巡撫其地,兼督沿海諸軍。文驄乃還駐京口, 合鴻逵等兵南岸, 與大清兵隔江相持。大清兵編大筏, 置燈火, 夜放之中流。南岸軍發炮石, 以為克敵也, 日奏捷。初九日, 大清兵乘霧潛濟, 迫岸, 諸軍始知, 倉皇列陣甘露寺。鐵騎沖之, 悉潰!
據此可見,鎮江的失陷與守將楊文驄的書生意氣、驕傲輕敵脫不了干系。而縱觀整個戰局,弘光朝的覆滅不正是那些夸夸其談、志大才疏的風流名士們所制造的悲劇嗎?
國亡了,家破了,“西風吹盡王侯宅”,光榮與尊嚴俱皆急劇沉淪跌入苦海。“任黃蘆苦竹打荒潮,漁樵笛! “黃蘆”為發黃的蘆葦,苦竹即惡竹。在萬丈宮闕已坍為平地的情況下,這兩種形貌不佳的植物仍經得起荒潮的吹打。風動風定時,潮起潮落中,誰為訴說這無常的盛衰?只有漁樵的閑笛,只有絕世的空茫。
吳梅村經史淹通嫻于用典,此詞當可窺豹一斑!昂橛f宮中事,鸚鵡前頭不敢言。” 他的堆砌未必就是賣弄,“君子不立危崖之下”,身處文字獄如火如荼的清朝,借古喻今倒也是種明智的選擇。歷史,是要澀重繁復方才其味無窮,是要曲徑通幽方才醒目驚心。讀懂一首詞有時真要大下功夫、大費周折。然而讀懂后的喜悅,就如同穿越深鎖的重門后探知蓮的心事,那樣一種欣然與快意確非言語所能形容。
2、賀新郎·病中有感
萬事催華發。論龔生、天年竟夭,高名難沒。吾病難將醫藥治,耿耿胸中熱血。待灑向、西風殘月。剖卻心肝今置地,問華陀解我腸千結。追往恨,倍凄咽。
故人慷慨多奇節。為當年、沉吟不斷,草間偷活。艾炙眉頭瓜噴鼻,今日須難訣絕。早患苦,重來千疊。脫屣妻孥非易事,竟一錢不值何須說。人世事,幾完缺。
生存還是死亡,這個重如山岳的問題看來不僅困擾著高貴憂郁的丹麥王子,也時時拷問著明末清初的漢族士人。在經歷傾城之恨、亡國之痛后,他們當何作何為,何去何從?是逆流而上不負初心,是飄然出世棄絕紅塵,是含垢忍辱奉旨承意,是寡廉鮮恥獻媚邀寵?遙想升平之日,以“復社”為代表的知識階層好論“先人品而后文品,無氣節豈有高格”,及至社稷換幟,“學成文武藝,貸與帝王家”則成了變通者的狡辯之詞。抗爭與投降、決裂與屈從構成了一幅五彩斑斕、鮮明生動的畫卷。芳蘭與濁泥、明珠與瓦礫匯作了一篇抑揚交錯、可歌可泣的詩章。
曾經身任明朝翰林院編修、南京國子監司業等職的斯文領袖吳梅村又是怎樣度過這場精神危機的呢?在動與靜的變化里,在明與暗的對立中,他做了些什么,又想了些什么?國亡后的前十年他曾真心實意地離群索居,十年之后卻改弦易轍應召出仕。他有怎樣的心曲,他將如何地陳述?且看這首《賀新郎·病中有感》。
“萬事催華發!奔惫芊毕艺嫒鐝奶於,是這般斬釘截鐵、憂重痛切。萬事摧折,飄零鬢斑。臨鏡自照,詞人既怨流光且傷形穢。
“論龔生、天年竟夭,高名難沒!钡酶呙粶,老又何妨?人生天地間而俯仰無愧,華發之潔亦當如月如霜。詞中的“龔生”便是這樣一個人!稘h書·龔勝傳》有載,東漢末年,野心家王莽篡國后,諫議大夫龔勝辭官歸里,隱居投閑。王莽看到龔勝的名望大有利用價值,“遣使者拜龔勝為講學祭酒。龔勝稱疾不應征。后二年,莽復遣使者奉璽書,太子師友祭酒印緩,安車駟馬迎勝……勝稱病篤,為床室中戶西南牖下,東首加朝服拕紳(注:朝服拕紳,蓋謂身著朝服,腰束大帶。)”即令如此,王莽仍然不肯放過他,派出眼線隔三岔五便到龔勝的門前探風問信,拐彎抹角地對其傳達最高指示:“朝廷虛心待君以茅土之封,雖疾病,宜動移至傳舍,示有行意,必為子孫遺大業。”龔勝凜然作答:“吾受漢家厚恩,無以報,今年老矣,旦暮入地,誼豈以一身事二姓,下見故主哉?”在從容吩咐后事后,龔勝不再開口飲食,積十四日死,死時已是七十九歲高齡。
俗語說“試玉須待三日滿,辨材須待七年期。”對于龔勝,這“三日”與“七年”還是個微不足道的期限,他將人格的尊嚴堅守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在風燭殘年竟能丹心如火地應對這場變生不測。龔勝死得壘落,死得漂亮,死得清清白白,死得烈烈剛剛。
作為一個讀書明理的文士,誰不在意自己的聲名,誰不愛惜自己的羽毛?“龔勝,他是千秋百代的楷模,為什么我吳梅村就不能如他一般潔身自好?和他一樣流芳青史?”“吾病難將醫藥治,耿耿胸中熱血。” 一念至此,詞人的悔恨頓時翻江倒海,一浪高過一浪。詞人應清廷詔時,其官位為“國子監祭酒”(那是中國封建社會最高學府的校長),其職與王莽擬授龔勝的“講學祭酒”等同一致。龔勝敢于對王莽的威逼說“不”,吳梅村卻無力抗拒清廷的傳召。“吳祭酒”三字從此令他背負上了千斤鐵枷。在這樣一種深受折磨的心靈重壓下,詞人焉能不?病在五臟,病在六腑,自然是醫藥無效了。滿腔的熱血郁積于胸,越是耿耿難言,越是噴薄欲出。
“待灑向、西風殘月。” 請注意,作者熱血的灑向不是春風明月而是西風殘月。這是發自靈魂深處的吶喊,“我是明朝人,不是大清人。”吳梅村對自己的身份有著明確無誤的認定。無論故國怎樣殘破凄零,但我永遠屬于她,她也屬于我。
怎么,沒人相信我的真誠道白?是了,今日之下,我被罵作“江浙五不肖”,賢人高士皆視我為過街之鼠,我還能證明自己什么?!“剖卻心肝今置地,問華陀解我腸千結!蹦蔷推书_我的心肝拋置于地吧,看看這副心肝成什么樣子,是什么顏色?縱有神醫華佗,可能解開我這密如蛛網的心結?
“追往恨,倍凄咽。”病中的吳梅村再一次沉入了回憶的深淵。那是在崇禎四年,年僅二十三歲的吳梅村在會試中一鳴驚人高中頭名,錦樣前程眼看就要對他嫣然開啟。誰知當朝的次輔(副宰相)溫體仁與首輔(宰相)周廷儒(周氏恰為吳梅村那一屆會試的主考官)一向有仇,為搬倒這個同床異夢的同事,溫體仁特陰險地揀了這個時候跳將出來,一本正經地參劾周廷儒徇絲舞弊,取士不公。吳梅村的“會員”頭銜立即成了眾矢之的。我們都知道,只要牽涉到封建社會的科場舞弊就絕無好果子吃,那是有累身家性命及宗族安全的重案,搞不好就要刀下為鬼滿門抄斬。吳梅村的命運一下被推上了風口浪尖。在正副宰相的斗法中,慧眼識才的崇禎皇帝并沒偏信任何一方,他親自閱覽了這個新科會員元的試卷,御筆親書“正大博雅,足式詭靡”八字,將吳梅村錄為榜眼。當知道吳梅村還是個未婚青年后,年輕的皇帝額外開恩,“特撤金蓮寶燭,花幣冠帶,賜歸里弟完姻。” 時人有詩贊賀“年少朱衣馬上郎,春闈第一姓名香。泥金帖貯黃金屋,種玉人歸白玉堂!本瓦@樣,吳梅村以一屆貧寒書生而春風得意步入仕途。飲水思源,他對崇禎皇帝的知音知遇之情自是銘心刻骨終身難忘。吳梅村的詞賦里有一首《風流子》,對當年自己參加殿試的情形進行了深情回眸
——“記當日、文華開講幄,寶地正焚香。左香按班,百官陪從;執經橫卷,奏對明光。至尊微含笑,尚書問大義,共退東廂。忽命紫貂重召,天語瑯瑯。賜龍團月片,甘瓜脆李;從容宴笑,拜謝君王!碧熳娱T生,予我多少風光。君恩似海,奈何不殉身以報?“當年還自惜,往事難堪憶。”想到這里,他早已悲咽失聲,淚下千行。
“故人慷慨多奇節。”“慷慨故人”應指陳子龍、夏完淳等文武雙全的抗清英雄。吳梅村與他們相識已久,陳、夏二人殺身成仁雖敗猶榮,與這些“生死無愧辭,大義照顏色”的故人相比,吳梅村直羞得無地自容,深為自己的髡發仕清之舉感到罪孽深重。
怎么就走到了這一步呢?“為當年、沉吟不斷,草間偷活!痹~人如是懺悔。“草間偷活”源于晉史《晉陽秋》中的一段史實:“王敦既下,六軍敗績,(周)覬長史郝嘏及左右文武勸覬避難,覬曰:‘吾備位大臣,朝廷傾撓,豈可草間偷活,投身胡虜耶?’”在叛將王敦趁勝緊逼、六軍潰敗的形勢下,身為六軍之首的周覬臨危不懼,擲地有聲地表示決不草間偷活、投降敵人?墒亲约耗兀可須v國難非但不能挺身而出,且還活得畏畏縮縮不明不白。比照前賢,吳梅村的病根由是越種越深。
“艾炙眉頭瓜噴鼻,今日須難訣絕!边@真是生難死亦不易!鞍恕睘橹嗅t針灸療法之一,用艾炷熏炙穴位以治病。“瓜噴鼻”則是中醫治黃熱病的一種方法,把瓜蒂放在鼻上吸之以通氣!端鍟滆F杖傳》載:“鐵杖自以荷恩深重,每懷竭命之志。及遼東之役,請為前鋒,顧謂醫者吳景賢曰:’大丈夫性命自有所在,豈能艾炷炙額,瓜蒂噴鼻,治黃不差,而臥死兒女手中乎?’”看來不僅剛強如麥鐵杖這樣的鐵血男兒不屑忍受“艾炙眉頭瓜噴鼻”的慢性治療,就連文弱書生吳學士也了無貪戀殘生之意。能夠死得痛痛快快,對他實為一種求之不得的解脫。“早患苦,重來千疊。”這多災多難、傷痕累累的人生要到什么時候才是個盡頭?
早知今日之苦,何不珍重當初?“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銘。”精忠報國者從來志同道合,屈膝投降者則各有各的理由。龔鼎孳的理由是“我原欲死,奈小妾何?”錢謙益的理由是“今日水冷,明日再來。”把可恥的偷生推到小妾與冷水的身上,真乃異曲同工,弱智到搞笑。那么吳梅村的理由呢?“脫屣妻孥非易事”,比起龔、謙兩衰翁,這倒似乎較近情理。脫屣意為脫鞋子,這是個極易完成的動作。《漢書·郊祀志》里曾記載有漢武帝劉徹的一句“經典名言”:“嗟乎!誠得如黃帝,吾視去妻子如脫屣耳!边@個絕頂自負而又絕頂自私的男子,信馬飛馳,欲念太多。人間的一切至善至美他都不放在眼里,但能成仙得道如同黃帝,將妻子兒女象脫鞋一樣扔到遼東遠他也在所不惜。
然而對于良知未泯、有血有肉的普通人,誰能下得了這番狠心?!吳梅村在給兒子的遺書中談到了自己仕清的苦衷,只為“薦剡牽連(奏章推薦),逼迫萬狀。老親懼禍,流涕催裝,同事者有借吾為剡矢”,“吾遂落彀中,不能白衣而返矣。”他苦口辯稱,非是名利這頭野獸令我春心復燃難耐寂寞,只是為了保全包括老親在內的家人,我才趟得渾水不得完節而歸。
看到這個份上,我們幾乎要原諒吳梅村了。但轉念再思,誰無父母,誰無妻子,誰無兒女?陳子龍與夏完淳不也在三者俱有的情勢下舍小我而成大我么?詩云:我心匪石,不可轉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果有必死之心,妻兒父母均不能成為自圓其說的借口。唉,“竟一錢不值何須說”,詞人以一聲長嘆為自己最終定位。
這就是一代詩人吳梅村。他有一個極為完美的開場,卻有一個黯淡不堪的謝幕。有道是“人世事,幾完缺!闭l能握住命運的韁繩呢?試看天上的月輪,圓幾時,缺幾時?再數人世的悲歡,是悲多樂少,還是樂少悲多?
3、《臨江仙·逢舊》:
落拓江湖常載酒,十年重見云英。依然綽約掌中輕。燈前才一笑,偷解砑羅裙。薄幸蕭郎憔悴甚,此生終負卿卿。姑蘇城外月黃昏。綠窗人去住,紅粉淚縱橫。
詩有本事詩,詞有本事詞。古人滿懷惆悵地訴說:“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爆F代人則隱隱約約地希望:“如何讓我遇見你,在我最美麗的時候?”
然而這到底是做不得主的。在什么時候遇見什么人,全看天意的安排。在什么地點遺下什么回憶,則取決于我們微妙的感受、奇異的心靈。
1641年初春,有這么一雙才子佳人在南京的孫楚樓邂逅相識。那一年,他三十三歲,她十九歲,彼此都當年華鼎盛、風神艷發。
原本是一次平淡老套的餞行之宴,卻因為這兩個人的出現,打破了平鏡無波的局面。他是名滿天下的詩人吳梅村,她是秦淮八艷之一的卞玉京(名賽,又名賽賽,玉京為其號)!扒吧砗鲜遣缮徣,門前一片橫塘水!彪m然他這兩句清麗雋妙的詩行并不是為她而寫,卻是分毫不差地道中了她的身世。漫道紅顏薄命誤入風塵,洗去泥污還其本色,她不就是萬頃碧波間的一個采蓮女嗎?照影摘花,盈盈楚楚,恰如一池蓮芰綻放著前世今生的雅潔純真。
那天的孫楚樓頭應有楊柳拂面,山眉如黛,有綺霞沉彩,金粉點點。將六朝遺韻重新品嘗,國事如焚遮不斷春景含芳。為誰喚起春思,漸明漸暗,似有若無,欲言還藏。
既是餞行之宴,少不得有送別之詩。在昏暝的日色中她援筆為賦,初升的夜月輸與她絕麗的容光:“剪燭巴山別思遙,送君蘭楫渡江皋。愿將一幅瀟湘種,寄與春風問薜濤!痹佇踅莶挪┑貌陕曇黄恢靡辉~!敖裣蜗,見此粲者?”他只靜靜探視,心馳神醉于她的泓然雙眸、徹骨清幽。
他雖文采風流,卻從來不是能言善道之士。她呢?長于畫蘭,妙于鼓琴,蘭質琴心,風露清愁,其“孤僻”在秦淮河上早有口碑!耙娍,初不甚酬對;若遇佳賓,則諧謔間作,談辭若云,一座傾倒。”“其警慧,雖文士莫及也!边@些也還只是道聽途說。今日之下,他真真領教了她的警慧,“不甚酬對”的慵態卻惜未見得。他暗自尋思,到底是為了座中的哪位佳賓,她語笑嫣然、出口成章,舉杯邀月、一任清狂?
“酒壚尋卞賽,花底出陳圓!彼纳骑嫗榍鼗匆痪。傾城名士兩相歡,酒入柔腸,他與她漸漸熟悉起來,靈犀一點,心心映同。不避眾目睽睽,她按幾而起,對他含笑相問:“亦有意乎?”,他深為震動卻佯作不知。這突如其來的冷淡令她失望難掩,一片率直只換得凝睇長嘆。
“長向東風問畫蘭,玉人微嘆倚闌干!痹诙嗄旰笏q自記得這溫馨美麗的一幕。這位王孫隨分相許、等閑千金慵覷的南曲名姝獨獨對他青眼相看,初次識面便作托付終身之想,這是出自何等的摯誠,這又需要怎樣的勇氣?
他卻無法付出同等的摯誠,也并不具備同樣的勇氣。有人說,那是因為明朝禁止地方官員納屬地的民婦為妾,官拜南京國子監司業的吳梅村不敢以身試法;也有人說,那是因為吳梅村家底不厚,而要為卞玉京這樣的平康花魁贖身肯定所費不菲;還有人說,吳梅村夾于守禮謹行的嚴父與奉旨成親的正妻之間,毫無娶寵藏嬌的自由;最后還有一種說法,明朝的國戚田畹時來江南為崇禎選妃,卞玉京與陳圓圓皆已入圍待詔,吳梅村當然沒戲。
究竟哪一種說法比較接近事實呢?因年深久遠已皆不可考,也皆不可信。外力固然不可視而不見,但關鍵還在于本人。真正的勇士會迎難而上,忐忑的弱者卻落荒而逃。孫楚樓初遇后,吳梅村成了卞玉京門前的?汀录炔豢蓡,金粉偏惹淹留。她的錦心繡口、善解人意曾為他拂去了多少苦悶,多少憂傷。或者他也是深愛她的,但在骨子里,仍然將她看作一名聊以娛情的青樓艷妓;遗f陳腐的士人優越感盤據在他心頭,如同氣味不散的樟腦;雖則樂于依紅訪翠,他卻并不打算對她長情。
直到離開南京的前一晚,大概意識到彼此即將后會無期,他忽然有了種不管不顧的激情。他想帶她遠走高飛,長相守,永相依。然而這樣的話他始終說不出口,只是一遍又一遍地橫吹玉笛、對伊垂淚。良夜將盡晨光熹微,他才滿心凄然地鞭馬上路,目斷長亭短亭。
得不到,已失去。這一別就是七年。
七年后已是天地變顏社稷易主。他跟她都成了無國無家之人,卻在故交錢謙益的拂水山莊艱難地重逢。說是重逢,這一次,是出自他的主動請求!耙妬韺W避低團扇,近處疑嗔響鈿車!狈置髀牭剿能嚶暽W臨,但她就是避而不見。千呼萬喚未肯出,他只得怏怏而返。
越明年,在春寒正勁的時節,一葉扁舟駛入姑蘇,她竟又出現在了他的眼前。一身道姑的打扮拉開了他與她的距離,那是世俗意義的愛情,一把清亮的古琴縮短了他與她的距離,那是患難之后的人情!棒寰忘S絁貪入道,攜來綠綺訴嬋娟!眹浦螅镜靡鉂M的清廷開始征歌秦淮、選色秣陵,在“教坊也被傳呼急”的緊迫形勢下,她匆匆換上一襲道袍,驚險萬分地逃出了圍城。在她最是孤立無援的時候,他去了哪里呢?他也忙于逃難,比她更為狼狽更為哀苦。憂約的琴聲滔滔如訴,“回看血淚相和流”,兩個人的不幸與國家的不幸已難分彼此、瀲滟滲透。
一曲既盡,當她起身辭行,他并沒挽留。但卻懷著從未有過的真摯與痛傷將她送歸橫塘。輕舸共載,他寫下了《琴河感舊》四首七律贈她,且附序云:
楓林霜信,放棹琴河。忽聞秦淮卞生賽賽,到自白下,適逢紅葉,余因客座,偶話舊游,主人命犢車以迎來,持羽觴而待至。停驂初報,傳語更衣,已托病痁,遷延不出。知其憔悴自傷,亦將委身于人矣。予本恨人,傷心往事。江頭燕子,舊壘都非;山上蘼蕪,故人安在?久絕鉛華之夢,況當搖落之辰。相遇則惟看楊柳,我亦何堪;為別已屢見櫻桃,君還未嫁。聽琵琶而不響,隔團扇以猶憐,能無杜秋之感、江州之泣也!漫賦四章,以志其事。
四首詩并序皆為情文并茂的佳作。到底是吳梅村,詩乃當行本色,顧盼生姿,一蹴而就。即使如此,胸中仍有一段輾轉不安的深情為詩所不能盡言,他便借助于詞了,于是有了這篇《臨江仙·逢舊》。
喧賓奪主,已經八卦了太多的本事,就此打住,且來解詞。
頭一句“落拓江湖常載酒”化用的是晚唐詩人杜牧的《遣懷》詩“落魄江湖載酒行”,幾乎只是小有改動。句法看似平常無奇,但字字粘連卻呼出一片實情。所謂言為心聲,如同小晏毫不客氣地將翁宏詩“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納入己詞,吳梅村腹筒充滿,作此開場之白并非江郎才盡,此為詞人不假雕飾的切身之感,不當以抄襲視之。
“落拓江湖”是前途如漆的頹廢,是有志難伸的失意,是情多轉薄的蕭索。風雨如晦,江湖險惡,日積月累了無意趣,朝夕相伴惟有杜康。人間的大喜大悲對我已成過眼煙云,塵埃雖未落定,此心早已春波不起。然而在一些特別的時候,某些揮之不去的影像又開始擾動我蒼老的記憶,猶如一支綿麗凄婉的歌曲:
輕輕踏在月光里,
好像走在你的心事里。
那年黯然離別后,
再沒有人與我同飲。
飛花輕似霧,
奈何風吹去,
終就如煙分飛東西。
細雨細如愁,
忘了看個清楚,
你眼中脈脈深情。
歌裊裊,人何在?本以為此生此世已杳如參商,誰想今夜,那個久已睽隔的倩影竟驚鴻再現!笆曛匾娫朴!”時光仿佛不舍得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跡,她輕盈如舊,美麗如昔?伤K然不是那年的她,我也不是那年的我。歲月的殘酷之處也許并不在于破損我們的容顏,而是在于改換我們的心性。
詞中的“云英”可能有兩層意思。一個云英是唐人傳奇《裴航》中的仙女,與書生裴航相遇藍橋,后與裴航得成眷屬,成仙而去。另一個云英則是《唐詩別裁》中的鐘陵歌妓。她與功名蹉跎的秀才羅隱互為傾慕,十余年后屢次不第的羅隱重到鐘陵,題詩相贈:"鐘陵醉別十余春,重見云英掌上身。我未成名君未嫁,可能俱是不如人。"兩個云英的命運雖有云泥之別,卻同為詩人牽情眷戀的對象。
“天涯流落思無窮,既相逢,卻匆匆!睂τ诙嗄旰蟛诺靡灰姷谋逵窬,吳梅村自是萬感交集。伊人燕舞于掌的靈妙風姿雖宛然如昨,美人遲暮卻是不爭的事實。此為誰之誤,又是誰之過?
柔美的燭光下,他倆寂然相望。那一時刻,似又回到了那個凝睇長嘆的春日綺宴,似又回到了“同居長干里”的溫柔之鄉!盁羟安乓恍Γ到忭剂_裙! 是誰將濃情蜜意遺失在光陰深處,它可能重來,可會重續?
“薄幸蕭郎憔悴甚,此生終負卿卿!彼麄z的最終結局,其實早在南京分別的前夜便已注定。“卻悔石城吹笛夜,青驄容易別盧家!比绻f在他對人世還抱有幻想,對生活還不無向往之時他都不能許她一諾,早與安排金屋,而今歷盡大劫一息尚存,(所謂“久絕鉛華之夢,況當搖落之辰”),差不多已成了木石之身,薄幸也罷,負心也罷,他一概認領卻愛莫能助。因此,明知道無依無靠的她即將草就婚姻,明知道“珊瑚百尺珠千斛,難換羅敷未嫁身”,明知道“侯門一入深似海,從此蕭郎是路人”,這個天性軟弱的男人仍在退縮游移,既當不起玉釵恩重,更還報不了環佩情深。
面對他一味推脫的自責,身著道袍前來的卞玉京既無所謂希望也無所謂失望。也許今日之行無非是為了給自己一個了結吧,她目光泠泠神情淡淡。“姑蘇城外月黃昏。”姑蘇早春的那彎寒月見證了三百多年前的橫塘別離。
有若電光火石的一閃,他竟百般惜別起來!熬G窗人去住,紅粉淚縱橫!敝灰驗樗撵槎磫⒌囊环媲閮A吐,她早已無淚的雙眼忽又泫然欲泣!叭绻有來生的話,我是寧愿放棄一切的。多想回到你的綠玉紗窗,描遠山眉嫵,看紫燕雙飛,聽賣花聲忙。然而那個來生,怕要等到下一個太平盛世了。不知我們有無幸運,能否等到?”
從此后情絲割斷,芳草天涯。
卞玉京嫁給了浙江的一個世家子弟,她并不幸福如意,兩年后正式出家入道。后依東吳良醫鄭保御,刺舌血為保御書《法華經》為報。卞玉京死葬無錫惠山柢陀庵錦數林,吳梅村曾前往憑吊。
又是許多年過去了。一直在為出仕清廷而悔斷了肝腸的吳梅村寫下了他的絕筆詩:“忍死偷生廿載余,而今罪孽怎消除?受恩欠債應填補,總比鴻毛也不如!
他留下遺囑要求“斂以僧裝”。
三、曹溶詞
曹溶(一六一三—一六八五年),字秋岳,一字潔躬,號倦圃,秀水(今浙江嘉興)人。明崇禎十年(一六三七)進士,官御史。清順治初授河南道御史,遷廣東布政使,降山西陽和道?滴跞(一六六四)裁缺歸里?滴跏吣辏ㄒ涣0)舉博學鴻詞,以疾辭。薦修《明史》,亦不赴。富書畫收藏,工詩,詞為浙西詞派先河。著有《靜惕堂詩詞集》》、《古林金石表》等。
滿江紅·錢唐觀潮
浪涌蓬萊,高飛撼、宋家宮闕。誰激蕩、靈胥一怒,惹冠沖發。點點征帆都
卸了,海門急鼓聲初發。似萬群風馬驟銀鞍,爭超越。江妃笑,堆成雪;鮫人舞,圓成月。正危樓湍轉,晚來愁絕。城上吳山遮不住,亂濤穿到嚴灘歇。是英雄、未死報仇心,秋時節。
每年的農歷八月十八前后,恰當韻華絕美的中秋,也是錢塘潮最為躊躇得志之時。
天文學家告訴我們,潮汐是海水周期性的有規律漲落運動,是由月亮和太陽對地球表面海水的吸引力造成的。在八月中旬這一特定時間,日月離地球最近,吸引潮漲的能量以此最大。錢塘潮更因為杭州灣得天獨厚的喇叭形而聲勢甲于天下。我們或許不能將此玄奧的自然之謎煞有介事地擱在心上,可是對于那些贊潮托志的詩文,我們總能記起一二。從宋之問的“樓觀滄海日,門對浙江潮”到蘇東坡的“有情風萬里送潮來,無情送潮歸”,從顧愷之的“既藏珍而納景,且激波而揚濤”到周密的“吞天沃日,勢極雄豪”,錢塘潮的妙處已被描驀得淋漓盡致。然而不是有那樣一句話嗎——“一千個人的心目中便有一千個哈姆雷特”。到了清人曹溶的筆下,錢塘潮又會是如何一番景象呢?“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珠輝當前,曹溶能否獨出匠心,譜寫新意?
和前面介紹的李舒章與吳梅村一樣,曹溶也是個在明亡后出仕清廷的“兩截人”,自有一段錐心刺骨的屈辱與苦衷。三者的性格雖不便揣評,可單就此詞的風調,他與李吳二人卻各各不同。曹溶既無李氏 “心事兩朦朧,玉簫春夢中”的心神恍惚,也無吳氏“我是淮王舊雞犬,不隨仙去落人間”的悲憤凄絕,卻另有一種桀驁不馴的幽怒。這種幽怒的情緒在平時或被隱藏得諱莫如深,會當錢塘觀潮卻鋒芒畢露,奇情壯采繪就一幅震懾天地的《滿江紅》。
“浪涌蓬萊,高飛撼、宋家宮闕!遍_手便是神仙詞筆。聯接下文,此句當為潮未起時作者的預見與遐思!芭钊R” 為《山海經》中記載的海上三座仙山之一,大潮翻涌如云繞蓬萊,其美不勝收之狀真被一言言中。“宋家宮闕” 址在杭州鳳凰山,為宋高宗南渡后所建,元代毀于戰火,此處是用來借指如嵯峨皇宮一樣恢宏堅固的建筑。浪潮的沖擊可令九重宮闕、巍儼王朝搖搖欲墜土崩瓦解,速度之快、力量之大皆足以使得百萬雄兵相形見絀。此般舉世罕見的氣派與勁頭究竟因何而起?
“誰激蕩、靈胥一怒,惹冠沖發。” 今天是潮神的生日,怪道有怒氣直沖牛斗,區區一頂冠帽豈能將之捺住。潮神又是誰人呢?潮神即春秋吳國的伍子胥,其人死后封神顯靈,故被稱作靈胥。伍子胥本為楚國人,與父兄俱為楚之忠臣良將。因遭佞臣構陷,父兄均為楚平王所害,惟子胥孤身逃脫,乞食入吳投奔公子光門下,薦壯士、出奇策,為公子光奪得人君之位,是為吳王闔廬。爾后子胥力諫闔廬伐楚,且親率大軍攻入楚都郢城?上М斈隁⑵涓感值钠酵跻崖裼邳S土,伍子胥宿恨難消,遂掘其枯骨鞭尸三百,這真是有史以來最令人毛骨悚然的報復之一。闔廬死后他作為股肱之臣輔佐新一任的吳王夫差。然而致命的讒言就象無從防御的怪獸,再次將忠肝義膽的伍子胥吞噬。吳主夫差逼令伍子胥自刎謝罪,子胥死前曾發毒咒,其咒被記入太史公的《伍子胥列傳》中——(伍子胥)乃告其舍人曰:“必樹吾墓上以梓,令可以為器;而抉吾眼縣吳東門之上,以觀越寇之入滅吳也……吳王聞之大怒,乃取子胥尸盛以鴟夷革,浮之江中。” 人之將死,其言猶熾。但這一次,他似乎永遠失去了報仇的機會,只能將一腔血海深仇寄托于身后。正史總是嚴謹而務實,《伍子胥列傳》并未見神鬼形跡。而在具有史料價值的稗官雜記《吳越春秋》中,則有較為羅曼蒂克的敘述了:“越王葬文種于國之西山,那一年,伍子胥從海上穿山脅而持種去,與之俱浮于海,前潮水為伍子胥,后潮水為大夫種!
由此可知,伍子胥為錢塘潮的化身。大丈夫心烈,“有仇必報、伸冤在我”是伍子胥為人處世的一大特點。有意思的是,這世間竟另有一人以“靈胥”為號,他就是清初的民族英雄夏完淳。完淳名復,字存古,再加上“靈胥”這個驚世駭俗的別號,其復國報仇之意寄托何深。而將心比心,作者如此饑渴亢奮地呼喚靈胥之怒又豈是無的放矢?
這還是潮起之時!包c點征帆都卸了,海門急鼓聲初發。”征帆都卸,如有所待,把人們的緊張期盼之情烘托得極為到位。海門潮動,聲如擂鼓,就象常言所說的“心跳到了嗓子眼上”,壯偉無儔的高潮即將漫入視線。
“潮來了,潮來了!”一年一度的錢塘潮果然來得非同凡響,不負眾望!八迫f群風馬驟銀鞍,爭超越。”連袂而至的浪頭仿佛迎風奔騰的銀鞍素馬,爭先恐后一發難收。在此雄奇勁健的景象中,更又聞得江妃笑,且又見得鮫人舞!敖笨蓞⒁娢鳚h劉向《列仙傳·江妃二女》:“江妃二女者,不知何所人也,出游于江漢之湄……”鮫人則出自晉干寶《搜神記》:“南海之外,有鮫人,水居如魚,不廢織績,其眼泣,則能出珠”。江妃鮫人皆為水中之仙,好比曹子建筆下的洛神,神光離合形蹤無定,尋常日子是既不可遇也不可求,而此時此際,她們居然攜手同至,為冰雪一樣的白浪笑語朗朗,為圓月一樣的巨濤起舞翩翩。有江妃與鮫人壯以行色,錢塘潮益發昭顯出一派引人入勝的富麗。
潮水的富麗之貌與其蘊含的那股奇仇大恨形成了一個鮮明的對比。在李后主是“問君能有幾多愁”,在伍子胥卻是“問君能有幾多仇”,一字之差,這便是柔懦文人與慷慨志士的區別了!罢峭霓D,晚來愁絕”。觀者如山心激昂,人人都為急潮迭現嘆賞不止,不覺已是天色向晚,潮勢忽如高樓將傾,有了消退的頹態。何以來得轟轟烈烈,去得委委頓頓?難道這滔天之仇亦將歸于死寂,止于無為嗎?霎時之間,“仇”變為了“愁”,觀者的一片氣餒痛惜之情盡在不言之中。
且莫輕下定論!俺巧蠀巧秸诓蛔,亂濤穿到嚴灘歇。”猛烈的潮頭并未打住,而是馬不停蹄地奔騰向前了。雖然此地的觀潮者已看不到潮之盛景,彼地的觀潮者卻猶有可待,猶有可期!吳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潮的決心與意志足以沖破一切物力的阻擋與封鎖,他赫赫揚揚、狂飚急進地一路沖向嚴灘,雷馳電掣、無休無歇。
“是英雄、未死報仇心,秋時節!贝司錄_霄凌宇,裂石穿云。英雄的清剛明烈、百折不屈是要在浩浩清秋的陪襯之下方才韻濃味厚!皭壑渖,恨之欲其死!庇⑿壑呢M是那些自甘渾噩、不問今夕是何年的庸常之輩所能理解?就讓庸人足樂,英雄踐難吧!皬统楹渭,亡秦氣未平。”天下英雄皆當群起響應,將潮神之怒薪火相傳。精誠所致,恰恰有如這八月十八的錢江潮涌,何愁不能一蕩國仇家恨,何愁不能換回舊時河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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