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雜文散記】] 報

投資者 · 發表于 2024-1-15 10:03

三年前的一天早上，妻苦口婆心：“咱也送送禮吧，王院長向來不見兔子不撒鷹。別倔了，現在就這風氣……”

　　“靠送禮來改變自己的處境，奇恥大辱。我不是官迷，想干點兒事，憑真本事吃飯。我還想辭職下海呢——當年那些連初中都沒畢業的同學，有的已成億萬富翁了！”

　　“你有什么真本事？跟你的大款同學能比嗎？愛好文學能頂飯吃？就你——還經商？別讓人家賣了還替人數錢！咱院你這個年齡的誰還值夜班？晚上你不在家時，我們娘倆總是缺乏安全感，你知道嗎？！”妻層層解剖我。

　　我們住的是幾十年前建的老樓房（我和妻穿制服，工作生活都在一個大院子里），各方面條件都很差。院里這幾年一點兒也不景氣，領導說暫時沒錢為工作人員蓋新宿舍樓。我的很多親朋早買上別墅、開上豪車了，而我像崔健唱的那樣——一無所有……

　　羞愧、酸楚、犯罪感交織在一起，猛烈沖擊著我的心房：為了老婆孩子生活得好些，低頭吧……

　　“好吧，就給那孫子花點錢！”剎那間，我深切體會到了良家婦女首度淪為娼妓時的滋味。

　　天黑以后，我像做賊似的跟著妻向王院長家走去，一路上生怕遇見熟人。

　　平安到達，阿彌陀佛。

　　“這是干什么？”王院長開門時（其夫人已去世多年）慣例般瞅瞅我們的雙手，板著臉說。

　　我的臉漲得通紅，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長這么大第一次給領導送禮，既尷尬又心存僥幸：也許他不像人們傳說的那樣，不會要的。

　　“來謝謝領導，院長這些年沒少幫我們！”妻把東西放到不引人注目的地方（她估摸不會沒人來的），以極誠懇的口吻回應道。

　　“為人處事確實精明。”我既佩服又不服——她學歷沒我高、知識面也不廣。

　　“小張，做事要三思而后行啊……”王院長的話有些耳熟：對，當年我帶頭“**”（上級欺人太甚，我們下級忍無可忍）時，他讓我復工說的。只不過今天語氣更溫和，還隱約含點兒別的味道……

　　“院長教育的非常對！”我參照妻的態度。

　　“多聽聽小丁的勸，她可比你成熟多了。”王院長用贊許的目光看了一眼妻，接著啟蒙般地轉向我，他深諳：依我的性格，根本不會來登門。我點點頭。

　　“哪里，是院長教導有方！”妻一直希望“一家之主”能出人頭地，殊不知，天時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正說著，有人敲門……領導家的常客——比我晚好多年上班的古大夫（不，古主任、古委員、古評委、古人才）來了。

　　乍一見我倆，他有些吃驚，但馬上報以會心一笑。

　　嗚呼，古某人必定輕易破解了此行的動機，“剛正”英名從此不再；他更須精心盤算對其構成威脅之方方面面，奮起反擊。

　　“院長、古主任，耽誤你們議大事了。”妻向我丟個眼色。

　　“我和古主任確有要事商談，就不留你們了。常來坐坐，我特別喜歡和年輕人在一起，充滿活力……哈哈。”王院長熱情送客。

　　一跨出他家門，全身心如同蝸牛去掉殼——輕松多了。

　　感謝古主任，若非他，俺得受多大罪呀。一個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真理：每個人都有他無可替代的作用。

　　“再也不干這事了，寧肯當一輩子大夫！”

　　“爛泥糊不上墻！看見了吧，人家幾乎天天長在領導那里，上哪找免費的午餐？！”

　　“啥也別說了，等待你要的美味吧。”

　　不久，我當上了副主任。

　　由于院里老的老、小的小，青黃不接，我得以副主任的身份負責全科工作。

　　下列人員被我領導：一名老護士（不穿護士服），四名衛生員（統一著裝）。

　　終于不值夜班了，能管五個人了，有人叫我“張副主任”了；會來事的直接喊“主任”，我總要糾正：“副主任！”有點兒美滋滋的感覺……

　　我所在的是以接待旅游團體和散戶住宿為創收任務的科室，相當于招待所。我們只負責“接客”，不管“拉客”，能掙多少由不得自己。

　　脫下穿了十余年的白大褂，不做大夫工作了。不過，要求我們佩帶的胸卡偶爾發揮作用：有人咨詢腹瀉、感冒等問題。

　　那名護士是協助我工作的。她有孩子后，夜班不方便，調過來只上白班（是否送過禮，不敢妄言）。護士長一職空缺亦未給她（投入不足？寧缺毋濫？），仍感激不盡。——領導還是體恤下屬的。

　　展示才華的機會到了：定規章，嚴紀律，抓管理，促節約，化糾紛……不遺余力。

　　凡事太較真，不懂游戲規則，得罪了若干部門的上上下下。

　　“拿雞毛當令箭、出風頭，瞧好吧。”不少人嗤之以鼻。

　　沒多久，我就厭煩了當這個“所長”。上任伊始被注射的那支興奮劑，藥效過后，不僅無聊（一度熱衷于在網上聊天），更增添了空虛、迷惘：這就是我竭力追求和體現的自身價值？

　　成為科領導后，喝酒次數隨之增多，其孿生兄弟是以醉酒逃避現實的數字。“chpd抽”倒沒占全，大概涉足兩三項吧（我尚有點兒失憶癥，應是酒精侵害大腦之故）。

　　還有玩世不恭可供選擇……

　　“咱來次大的，爭取明年到重點科室，把姓古的頂了？”妻沒有想到事與愿違。為改變我，也為打個翻身仗——這些年不光我，她甚至更壓抑！我還能找地方發泄發泄，她找誰呢？忍字頭上一把刀。

　　“換湯不換藥，不再給那孫子花一分錢！”看透了是場鬧劇，我態度異常堅定。

　　“唉，算了，我知道你也不適合走仕途。不勸你了，只要咱們踏踏實實過日子。好自為之吧，你也三十多歲了……”知夫莫過妻，她徹底失望并放棄了。

　　哀莫大于心死。

　　妻兒為我過“三十而立”生日時，我沒有一點兒值得欣慰的：“立”在何處？年少輕狂夢，早化為烏有，為生計而已……

　　第二年，還是副主任。雖在科里負責全面工作，但轉正不易——讓你充分反省。

　　迄今為止，我已做了三年副主任，是同齡人中唯一沒轉正的。

　　剛才，因“行賄受賄、不務正業、拉幫結派、亂搞男女關系等問題”敗露的王院長，到了他該去的地方。

　　我媽在世時常說：“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