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小說《活著》節(jié)選(7)
作者:余華 朗讀:瀾天
現(xiàn)在想起來叫我心疼啊,我年輕時真是個烏龜王八蛋。這么好的女人,我對她又打又踢。我怎么打她,她就是跪著不起來,打到最后連我自己都覺得沒趣了,家珍頭發(fā)披散眼淚汪汪地捂著臉。我就從贏來的錢里抓出一把,給了旁邊站著的兩個人,讓他們把家珍拖出去,我對他們說:
"拖得越遠越好。"
家珍被拖出去時,雙手緊緊捂著凸起的肚子,那里面有我的兒子啊,家珍沒喊沒叫,被拖到了大街上,那兩個人扔開她后,她就扶著墻壁站起來,那時候天完全黑了,她一個人慢慢往回走。后來我問她,她那時是不是恨死我了,她搖搖頭說:
"沒有。"
我的女人抹著眼淚走到她爹米行門口,站了很長時間,她看到她爹的腦袋被煤油燈的亮光印在墻上,她知道他是在清點賬目。她站在那里嗚嗚哭了一會,就走開了。
家珍那天晚上走了十多里夜路回到了我家。她一個孤身女人,又懷著七個多月的有慶,一路上到處都是狗吠,下過一場大雨的路又坑坑洼洼。
早上幾年的時候,家珍還是一個女學(xué)生。那時候城里有夜校了,家珍穿著月白色的旗袍,提著盞小煤油燈,和幾個女伴去上學(xué)。我是在拐彎處看到她,她一扭一扭地走過來,高跟鞋敲在石板路上,滴滴答答像是在下雨,我眼睛都看得不會動了,家珍那時候長得可真漂亮,頭發(fā)齊齊地掛到耳根,走去時旗袍在腰上一皺一皺,我當(dāng)時就在心里想,我要她做我的女人。
家珍她們嘻嘻說著話走過去后,我問一個坐在地上的鞋匠:
"那是誰家的女兒?"
鞋匠說:"是陳記米行的千金。"
我回家后馬上對我娘說:"快去找個媒人,我要把城里米行陳老板的女兒娶過來。"
家珍那天晚上被拖走后,我就開始倒霉了,連著輸了好幾把,眼看著桌上小山坡一樣堆起的錢,像洗腳水似的倒了出去。龍二嘿嘿笑個不停,那張臉都快笑爛了。那次我一直賭到天亮,賭得我頭暈眼花,胃里直往嘴上冒臭氣。最后一把我押上了平生最大的賭注,用唾沫洗洗手,心想千秋功業(yè)全在此一擲了。我正要去抓骰子,龍二伸手擋了擋說:
"慢著。"
龍二向一個跑堂揮揮手說:"給徐家少爺拿塊熱毛巾來。"
那時候旁邊看賭的人全回去睡覺了,只剩下我們幾個賭的,另兩個人是龍二帶來的。我后來才知道龍二買通了那個跑堂,那跑堂將熱毛巾遞給我,我拿著擦臉時,龍二偷偷換了一副骰子,換上來的那副骰子龍二做了手腳。我一點都沒察覺.擦完臉我把毛巾往盤子里一扔,拿起骰子拼命搖了三下,擲出去一看,還好,點數(shù)還挺大的。
輪到龍二時,龍二將那副骰子放在七點上,這小子伸出手掌使勁一拍,喊了一聲:
"七點。"
那副骰子里面挖空了灌了水銀,龍二這么一拍,水銀往下沉,抓起一擲,一頭重了滾了幾下就會停在七點上。
我一看那副骰子果然是七點,腦袋嗡的一下,這次輸慘了。繼而一想反正可以賒賬,日后總有機會贏回來,便寬了寬心,站起來對龍二說:
"先記上吧。"
龍二擺擺手讓我坐下,他說:
"不能再讓你賒賬了,你把你家一百多畝地全輸光了。再賒賬,你拿什么來還?"
我聽后一個哈欠沒打完猛地收回,連聲說:
"不會,不會。"
龍二和另兩個債主就拿出賬簿,一五一十給我算起來,龍二拍拍我湊過去的腦袋,對我說:
"少爺,看清楚了嗎?這可都是你簽字畫押的。"
我才知道半年前就欠上他們了,半年下來我把祖輩留下的家產(chǎn)全輸光了。算到一半,我對龍二說:
"別算了。"
(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