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小說《活著》連載(63) 作者:余華 朗讀:瀾天 我只要一閑下來就往城里去,我在家里待不住,苦根和二喜在城里,我總覺得城里才像是我的家,回到村里孤零零一個人心里不踏實。 有幾次我把苦根帶到村里住,苦根倒沒什么,高興得滿村跑,讓我幫他去樹上捉麻雀,我說我怎么捉呀,這孩子手往上指了指說: "你爬上去。" 我說:"我會摔死的,你不要我的命了?" 他說:"我不要你的命,我要麻雀。" 苦根在村里過得挺自在,只是苦了二喜,二喜是一天不見苦根就受不了,每天干完了活,累得人都沒力氣了,還要走十多里路來看苦根,第二天一早起床又進城去干活了。 我想想這樣不是個辦法,往后天黑前就把苦根送回去。家珍一死,我也就沒有了牽掛,到了城里,二喜說: "爹,你就住下吧。" 我便在城里住上幾天。我要是那么住下去,二喜心里也愿意,他常說家里有三代人總比兩代人好,可我不能讓二喜養著,我手腳還算利索,能掙錢,我和二喜兩個人掙錢,苦根的日子過起來就闊氣多了。 這樣的日子過到苦根四歲那年,二喜死了。二喜是被兩排水泥板夾死的。 干搬運這活,一不小心就磕破碰傷,可丟了命的只有二喜,徐家的人命都苦。 那天二喜他們幾個人往板車上裝水泥板,二喜站在一排水泥板前面,吊車吊起四塊水泥板,不知出了什么差錯,竟然往二喜那邊去了,誰都沒看到二喜在里面,只聽他突然大喊一聲: “苦根。” 二喜的伙伴告訴我,那一聲喊把他們全嚇住了,想不到二喜竟有這么大的聲音,像是把胸膛都喊破了。 他們看到二喜時,我的偏頭女婿已經死了,身體貼在那一排水泥板上,除了腳和腦袋,身上全給擠扁了,連一根完整的骨頭都找不到,血肉跟糊似的粘在水泥板上。他們說二喜死的時候脖子突然伸直了,嘴巴張得很大,那是在喊他的兒子。 苦根就在不遠處的池塘旁,往水里扔石子,他聽到爹臨死前的喊叫,便扭過頭去叫: "叫我干什么?" 他等了一會,沒聽到爹繼續喊他,便又扔起了石子。直到二喜被送到醫院里,知道二喜死了,才有人去叫苦根: "苦根,苦根,你爹死啦。" 苦根不知道死究竟是什么,他回頭答應了一聲: "知道啦。" 就再沒理睬人家,繼續往水里扔石子。 那時候我在田里,和二喜一起干活的人跑來告訴我: "二喜快死啦,在醫院里,你快去。" 我一聽說二喜出事了被送到醫院里,馬上就哭了,我對那人喊: "快把二喜抬出去,不能去醫院。" 那人呆呆看著我,以為我瘋了。我說: "二喜一進那家醫院,命就難保了。" 有慶、鳳霞都死在那家醫院里,沒想到二喜到頭來也死在了那里。你想想,我這輩子三次看到那間躺死人的小屋子,里面三次躺過我的親人。我老了,受不住這些。去領二喜時,我一見那屋子,就摔在了地上。我是和二喜一樣被抬出那家醫院的。 二喜死后,我便把苦根帶到村里來住了。離開城里那天,我把二喜屋里的用具給了那里的鄰居,自己挑了幾樣輕便的帶回來。我拉著苦根走時,天快黑了,鄰居家的人都走過來送我,送到街口,他們說: "以后多回來看看。" 有幾個女的還哭了,她們摸著苦根說: "這孩子真是命苦。" 苦根不喜歡她們把眼淚掉到他臉上,拉著我的手一個勁地催我:"走呀,快走呀。"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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