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詩江湖的那次華山論劍

逸軒

【一】

俗話說“文無第一”，就是說寫文章不像練武功，很難分出第一第二。

然而真是這樣嗎？在牛人輩出的唐代，詩人們好戰(zhàn)得很，動不動就PK、約架，搞幾場巔峰對決。

我們的故事，從公元800年前后開始。當(dāng)時唐詩江湖上的幾位絕頂高手——王維、李白、杜甫，都已經(jīng)先后過世了。

至于更上一輩的高手，張九齡、賀知章、孟浩然，更是早已作古。

打個比方，就好像武林中，東邪西毒南帝北丐都已經(jīng)掛掉了。江湖會不會就此蕭條？唐詩是不是后繼無人了？

事實是你多慮了。新一代的高手紛紛涌現(xiàn)，各自開宗立派，稱霸一方，而且掀起了幾場大的論劍。

【二】

這一年，有一位姓劉的英雄，在江湖上崛起了。

他乃是漢室宗親，中山靖王劉勝之后，生得儀表堂堂，雙耳垂肩，兩手過膝……

寫到這里，你大概以為我搞錯了：怎么越寫越像三國演義了？連劉備都跑出來了？

?

我沒有搞錯。他不是劉備，而是同樣大名鼎鼎的劉禹錫。沒錯，就是“山不在高，有仙則名”的那位。

劉禹錫也是中山靖王劉勝之后，至少他自己是這么說的。此人才高八斗，尤其擅長三大詩歌獨門絕技——樂府、民歌、懷古，縱橫江湖，出道以來未逢敵手。

當(dāng)時，江湖上和他齊名的是另一位河?xùn)|大俠——柳宗元，倆人并稱為“劉柳”。兩人同一年高考，同一屆上大學(xué)，都是當(dāng)時學(xué)霸級別的人物。

但是漸漸地，柳宗元的主要精力沒用在寫詩上，而跑去搞散文、搞哲學(xué)，寫詩的成就也就慢慢不如劉禹錫。

連柳宗元都抵擋不住，何況別人？一時間，江湖上無人敢攖老劉的鋒芒，人送外號：詩豪。

然而別忘了，這可是牛人輩出的唐朝，從來就沒有人可以打遍天下無敵手。過去的李白不行，杜甫不行，今天的劉禹錫也不行。

老劉這么牛，有人看不下去了。

【三】

這一天，一封戰(zhàn)書在江湖上開始流傳，正是送給劉禹錫的。

這封戰(zhàn)書不長，卻寫得氣勢磅礴，我貼一段在此：

“彭城劉夢得，詩豪者也。其鋒森然，少敢當(dāng)者。予不量力，往往犯之。”

語氣看著挺謙遜，說自己是不自量力，但其實意思是：

“劉禹錫，你牛啥？咱倆來練練！”

下戰(zhàn)書的又是誰呢？此人也是江湖上一位傳奇高手。話說他少年時游歷首都長安，找當(dāng)時的文壇大V顧況投稿，請顧況鑒賞。

顧況看他年輕，揶揄說：“帝都的房子這么貴，你一個小孩子家，跑來當(dāng)北漂，有意思么？”

說著，老顧拿起少年的稿子，才讀了四句，便大吃一驚，五雷轟頂，驚為天人。這四句詩是：

“離離原上草，

一歲一枯榮。

野火燒不盡，

春風(fēng)吹又生。”

老顧緊緊握住了少年的手：“來吧！帝都歡迎你！”

這位大高手，叫做白居易。白居易和劉禹錫是同一年生人，都生在772年，屬鼠，年齡相同，功力相當(dāng)，堪稱敵手。

你劉禹錫不是有幾大絕招嗎？白居易卻偏偏不怵——你擅長搞樂府，我正好有新樂府；你能寫民歌，我比你更接地氣，我的詩老太太都能讀懂！

劉白之戰(zhàn)震動江湖。兩人交手的方式叫做“唱和”，你發(fā)一首詩來，我必須回一首詩去，誰要接不住就算輸了，卸一條胳膊。（我夸張的，未必真卸胳膊。）

【四】

首先發(fā)動進攻的是白居易。

他向劉禹錫一次性咣咣砸去了一捆詩，簡直像是集束手榴彈。共砸了多少首呢？嚇?biāo)滥悖阂话偈祝?/p>

有證據(jù)嗎？有的。因為劉禹錫對這一輪攻勢的回應(yīng)，就叫做《翰林白二十二學(xué)士見寄詩一百篇……》。

從此，大唐詩歌江湖上火星四濺，二位大俠你一首來，我一首去，難分高下。他們一共戰(zhàn)斗了多少個回合呢？可考證的數(shù)據(jù)是：一百三十八回合！

戰(zhàn)況又如何呢？白居易有記載：“交爭力敵，一往一復(fù)，欲罷不能！”

這些戰(zhàn)斗，大多是隔空對戰(zhàn)，用小股兵力試探，打來打去總是難分高下。劉禹錫于是決定改變策略，他要誘出白居易的主力，一舉全殲！

前文說了，對于劉禹錫的三大絕招：樂府、民歌、懷古，白居易前兩招都不怕。劉禹錫為了一戰(zhàn)定乾坤，決定投入自己的終極第三招：懷古詩。

這一戰(zhàn)，就是著名的“金陵懷古會戰(zhàn)”。

【五】

這一天，金風(fēng)送爽，萬里無云。

當(dāng)時江湖上的四大高手白居易、劉禹錫、元稹、韋楚客，他們齊聚一堂，相約寫詩論劍。

主要戰(zhàn)斗的雙方，是白居易和劉禹錫，相當(dāng)于葉孤城與西門吹雪；元稹和韋楚客則有點像是掠陣的，相當(dāng)于在場的陸小鳳和花滿樓。

他們論劍的題目是：寫一首詩，緬懷500多年前三國時代終結(jié)的故事。

很多朋友都知道三國是怎么開始的——三哥倆桃園結(jié)義打天下，卻不太清楚三國是怎么結(jié)束的——王濬水師下金陵滅東吳。

當(dāng)時蜀國已經(jīng)被滅掉了，劉禪早已當(dāng)了俘虜樂不思蜀。北方的大將王濬統(tǒng)帥強大水軍，順江而下討伐吳國，直奔首都金陵。末代吳主孫皓投降。轟轟烈烈的三國時代從此結(jié)束。

這個題目，很宏大，很滄桑，看似好寫，但不容易成經(jīng)典。

拿到題目，白居易、元稹、韋楚客都開始認真思索。劉禹錫卻給自己倒了一杯酒，慢飲起來。

你看了《三國》就知道，一旦武將出陣砍人前先倒了杯酒喝，就說明人家心里有底了。文豪也是一樣。沒把詩想好，他是沒心思喝酒裝逼的。

果然，劉禹錫飲盡此杯，飽蘸濃墨，一揮而就：

王濬樓船下益州，金陵王氣黯然收。

千尋鐵鎖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頭。

人世幾回傷往事，山形依舊枕寒流。

今逢四海為家日，故壘蕭蕭蘆荻秋。

它就是唐詩中的不朽名作《西塞山懷古》。五十六個字，一百三十二個字節(jié)，道盡了歷史烽煙、光陰流轉(zhuǎn)、人世沉浮、山河更替。

白居易、元稹、韋楚客徹底服氣了。白居易放下筆，看著劉禹錫：“你是我哥，成不？”

這傳說中的一戰(zhàn)，成為唐詩論劍史上的經(jīng)典之戰(zhàn)。就像一個多世紀前的“彩樓之戰(zhàn)”，宋之問勝了沈佺期；半個多世紀前的“大雁塔之戰(zhàn)”，杜甫勝了岑參、高適。而這一戰(zhàn)的勝利者，是劉禹錫。

六、

白居易會就這么認栽了？當(dāng)然不會。

這一年，劉禹錫又有一篇新作問世了，叫做《泰娘歌》。

所謂泰娘，不是泰國的新娘，而是一個叫泰娘的妓女。

泰娘很會彈琵琶，過去跟著主人住在繁華的洛陽，生活很優(yōu)渥。后來主人死了，姑娘沒了依靠，孤苦伶仃，一個人流落邊地，天天抱著琵琶哭。

劉禹錫是很多情的。他遇到泰娘，聽到她的琵琶，十分感動，為她寫下了這首266個字的長詩，描繪了她的坎坷命運。

這首詩的名氣很大，一時間成為中唐敘事長詩的代表。后來杜牧等人的很多詩都受到了《泰娘歌》的影響。

然而，看到這首詩，作為劉禹錫一生敵手的白居易卻沒有出聲。

轉(zhuǎn)眼幾年過去。到了元和十一年，一個蕭瑟的秋天，在江西北部的潯陽江頭。

白居易也遇到了一個妓女，一樣的身世坎坷，一樣的會彈琵琶。于是，同樣多情的白居易也流著眼淚，拿起了筆，準(zhǔn)備寫詩。

動筆的一刻，他心里大概已知道，《泰娘歌》要被滅掉了。

他寫了一首616個字的超級長詩。這就是唐詩中一座難以逾越的豐碑——《琵琶行》。

千百年來，只要上過一點學(xué)、略識一點字的華人，都知道“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而《泰娘歌》呢？對不起，只能退居其后了。

至此，白居易和劉禹錫算是打了個平手。在金陵懷古一戰(zhàn)里，劉滅掉了白；在琵琶歌女一戰(zhàn)里，白又完爆了劉。

沒有不可戰(zhàn)勝的偉大詩人，只有不可逾越的偉大作品——這就是牛叉的唐朝。

七、

光陰似箭，在一次次的PK中，劉禹錫和白居易慢慢都老了。

他們同一年出生，但終究不能同一年去世。先走的那個人是劉禹錫。公元842年，一代詩豪劉禹錫病逝。

讓我們猜猜，白居易知道消息后會說些什么？“啊哈，你個彭城鬼子，和老子掐了一輩子，你也有今天”？

不是的，白居易哭了。

已是古稀之年的他飽含著淚水，寫下了送給劉禹錫的詩。

這首詩很好懂。讓我原文一字不差地抄下來吧：

“四海齊名白與劉，百年交分兩綢繆。

同貧同病退閑日，一死一生臨老頭。

杯酒英雄君與操，文章微婉我知丘。

賢豪雖歿精靈在，應(yīng)共微之地下游。”

什么？覺得這首詩還是太文言？太難懂？那我翻譯一下，換成人人都懂的黃家駒的歌詞吧：

“前面是那方，誰伴我闖蕩。

尋夢像撲火，誰共我瘋狂。

沉默去迎失望，幾多心中創(chuàng)傷。

誰愿夜探訪，留在我身旁。”

現(xiàn)在，你懂了白居易的心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