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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創小說】] 梅嶺傳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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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于 2022-1-12 00:34 | 只看該作者 回帖獎勵 |倒序瀏覽 |閱讀模式


  天行九年秋,玄帝駕崩,三皇子肅仁聯合大將軍呂孟坤勢力,于宜春門發生政變。太子肅恒自知不敵,率部逃往樂平郡,在半路,被肅仁派出的鷹揚將軍部斬殺。一時間,八千尸骨成堆,血染黃坡,老鴰嗥啼七夜不絕。

  七日后,肅仁登基,尊號朔帝,第一道圣旨便是將六皇子肅玉削爵為侯,奪皇城禁衛權,賜城外良田府邸,敕令無詔不得覲見。同時,又將朝中太子遺部連根撥除,改國號:越。頒旨昭告四海、大赦天下……



正文


  涼雙城。正午,晴風初破,薄云如縷。
  長街比以往多了幾分喜氣。菜販、肉案沿街叫賣,行人接踵。南北店肆門柜大開,鋪前雙柱也早早裹上紅綢,各掌柜皆倚于鋪前,或蹲或立,不斷左顧右望。
  突然,遠處塵煙揚起,一列官兵撥開人群,匆匆跑向城門北墻。其中一人從懷里掏出張明黃色紙榜貼于城墻,又一人將手中銅鑼敲的個震天響,人流瞬間聚攏上去。
  墻上赫然張貼著一張冊后詔書。
  “大將軍呂孟坤之女呂氏,嫻雅令德,藝兼圖修,柔嘉持躬,菁華芳冠,朕心甚可。朔元年十月初六日,著冊封為后,授金印,理六宮。宜興宗室,母儀萬民。今布告天下,咸使聞之。”
  人群中有人發出一聲冷哼。眾人回頭望時,只一襲紅紗飄過,瞬忽不見。
  一個黑影立即追了上去。


  “現身罷。”
  十里外樺樹林中,紅衣女子停下腳步,將雙手緩緩攏于袖內。身后一陣風過,葉片撲簌如雨。
  伴著腳下金黃的落葉層清脆的斷裂聲,一個男子從層層白色樹干后猶豫地閃身踱出。“巫姐姐……”
  “邑南侯。”女子轉身,微微磬折,男子急上前虛扶一把,道:“姐姐何需如此。”
  “你不在自己府上待著,跟著我作什么。”女子從地上拈起一片黃葉,心不在焉地把玩。
  “侯府?那不過是皇兄在城外給我修筑的一座牢籠罷了。”男子臉上閃過一絲訕笑。“哦不,如今不能再稱皇兄了,他已是當今圣上。”
  “你仿佛有些恨他。”女子瞇起眼。這個年方二十的六皇子,長得多像他啊。
  一樣清瘦俊逸的身形,一樣狹長深邃的眸眼。只是那人的眸子更加深如墨色,時不時會令她感到一股極不愉悅的、刺骨的冷。


  “恨他?不。”肅玉看著她,輕聲道:“我只是替姐姐……不值。”
  心事無端被戳中,女子不由垂下眉睫。她扭過身子,一襲紅衣在林中越發清瘦凄楚。肅玉頓了頓神,像是打定主意,趕上去攔在她面前,朗聲問:“姐姐可愿跟我?”
  女子明顯吃了一驚。她星眸一沉,還未來得及張口,肅玉已做好決定:“或者我跟姐姐回梅嶺。反正我這侯位,不過是個虛名。”
  女子看著這張臉。縱使容貌相似,但她心底所想,終究不是眼前的人。這點,她很清楚。
 
  她十三歲便奉母親之命進府,為當時還是三皇子的肅仁施針驅蠱。八年悠悠,朝夕相對,情愫漸生。她以血養針,足足供了他八年。他的命,早已是她的命。
  她至今不知當年他體內那幾十只兇險異常的金蠶蠱究竟是何人所為。無論是誰,無外乎緣自殘酷的皇權之爭。
  而她不過是個女子。他不對她提及的事,她便不問,也并無半分知曉的興趣。她只知道,倆人彼此傾慕,他的情意款款誓言拳拳,已足夠令她歡喜。
  但他病愈后便蓄力布置朝中勢力。從那一天起,即便她故意對周遭視而不見充耳不聞,也能隱隱感覺到自己的前路一片花冷露泣血肉模糊。
  皇權貴祟,江山肅重,她自知無法撼動。他既有推倒太子雄霸天下之心,她又怎能拖累。更何況,她巫氏彭祖一脈之血,雖能活窫窳、濟蒼生,但她們生命中第一個男子,成親后,皆活不過區區十年。
  愛而不得,得之必失。這是命運賦予巫氏醫女眷幸的同時,烙下的最深最痛的疤痕。


  再者,當時功蓋三公的大將軍早就有意與他聯手。一個手握百萬雄師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家中尚有一位待字閨中的千金的權臣,他所圖謀的,即便肅仁有意隱瞞,饒她再傻,也還能看透幾分。
  她雖系神醫后裔,但絕非圣人。她想要的,是他曾經許她“一生一世一雙人”的十年安穩相守。如今,既然自己不能容他心有旁騖,亦不能選擇共他冒死,便再沒有理由讓他舍棄天下,拿出余生為自己殉葬。
  權謀她不懂。江山她不懂。但她懂得如何給對方一條退路。
  也是給彼此一條活路。


  一聲長嘆。她的手已被肅玉握在掌心。“別多想。”肅玉低下頭,仔細看著她突然變得水氣氤郁的秋眸,語氣憐惜:“我什么都知道。皇兄不能給你的、不敢給你的,我都能給。”
  她用力掙脫,肅玉握得更緊。
  “他倒什么都不瞞你。”她放棄掙扎。
  “我不在乎。”他再度捏緊了手。“哪怕只有十年。我想和你在一起。”
  “疼。”她輕叫了一聲,那只鐵鉗般的大手終于松開了。
  “你什么時候起了這樣的……”她回想了一下。
  “十二歲。”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臉上竟有了些許羞澀。“第一次在皇兄府上見到你,你拿銀針滿屋嚇唬我…………后來,我常借故去皇兄的府上,不過是想去見見你。”


  她在記憶中快速搜尋了一遍。有些畫面很模糊,但的確曾經發生過。
  其實,真話也好,假話又怎樣。他既有心承諾,她便有膽相信。
  畢竟愿意豁出性命的一方,才更容易受傷。


  林外傳來的嘶嘶馬鳴聲打斷了倆人談話。蹄聲漸近,來人原是梅嶺大弟子侍風。他一個縱身下馬,箭步沖到她面前單膝磕地,稽首道:“少主,嶺主有命,令你火速歸嶺。”
  “何事如此匆忙?”她心頭一凜。
  “少主你竟忘了。再過半月,嶺主便年屆五十。”侍風口氣略帶幾分不滿。


  她暗生愧疚。離嶺八年,家的概念已經模糊。她幾乎忘了,巫彭之后皆是女子,且五十必殞。
  母親,壽限將至……
  抬眼看了看在旁靜靜佇立的肅玉,她向他伸出手去。
  “跟我走。”


  兩人一騎,穿過白樺林,消失在茫茫暮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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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于 2022-1-12 00:35 |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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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巫千越繼任嶺主之位一年,便欣喜迎來女兒素心的臨世。

  可是,小素心剛滿周歲,一道圣旨便穿山越水,逼了肅玉的命。

  他的余生,原本還有珍貴的八年與她們廝守。而如今,他對巫千越那份由少年時萌發的奮不顧身的愛,以及對初生女兒的百般寵溺,都在皇權脅迫下,與他的生命一道走至盡頭。

  梅嶺三面臨海。月圓之夜,嶺上皎若明鏡。
  棲月崖頂。巫千越一身素衣,籠手而立。野梅如雪,海水鱗洵,盡收眼底。
  夜風吹動她的長發,也吹動她心底的仇恨。

  與賜死圣諭一同悄悄送來的,還有一塊系著朱色組綬的山玄玉佩,一封密函和……一個男嬰。

  她解開黃帛密函。

  “千越親卿,一別兩地,復見何期,朕心戚戚。朕登大寶已兩載,天下初定,夜來每憶及與卿耳鬢廝磨,八年歲華尤如昨日。然,每思及卿與六弟風煙朝夕,朕灼若油烹。
  卿之于朕,乃命之盛皿。而六弟于卿,不過朕之虛影。朕賜他極樂,保全朕之情意。天下之大,能得朕心者,唯卿一人。
  朕子嗣福薄。后宮不凈,皇后無所出,新生子接連殤折,朕憂慮甚重。幸有婕妤傅氏,三月初七為朕新誕下第七皇子,朕恐其再遭兇險,特將皇兒托付于卿,并賜弆藏多年玉佩一枚,望能日夜佩戴,佑其安樂。
  千越親卿,皇兒無名,朕屬意由汝擬可。待其成年,愿卿與皇兒一齊還朝,與朕共攜白首。朕將日夜掛心,翹首以盼。詔此。”

  “命之盛皿…………朕之虛影…………”巫千越面色蒼白,指尖急劇顫抖。

  倏地,她發瘋般將密詔撕成碎片,奮力拋向崖底。

  一陣回旋風又將它們吹上天空。和著梅花碎瓣,頓時銀霜漫天。

  “無情偏作多情故,何如當初不相識!”她沖著星空長嘯,慟哭失聲。

  月,分外冷。

  男嬰與素心一起在梅嶺長大。無人知曉他來歷,巫千越只對弟子們交待,那不過是一個舊人的臨終托孤,不必另加青目。

  孩子和素心一樣,有一雙好看的鳳眼,狹長,眼角微翹,不施粉而自暈。美中不足的是,他不會說話,長到六歲一直沒有名字,大家便啞巴啞巴地喚著。

  這日,倆孩子出去玩耍,太陽西沉也不見歸來,侍風便領著幾個弟子四處搜尋:“少主————玉兒————”

  巫千越正在崖頂的棲月閣與侍女備制藥酒,冷不丁聽到嶺間回響的呼聲,頓時心口一緊,扔了手里的藥杵,擰眉道:“玉者,溫潤有澤,銳而不害,品若君子。他何德何能,當得起那個字?!”

  侍女將銀針置入酒甕,跪地呈稟:“弟子們見他自來梅嶺,腰間總系著那塊玉佩,便私下改了稱呼。這隨口起的名兒犯了侯爺忌諱,實屬弟子們該死。今日眾師兄并非有意冒犯,還望嶺主恕罪。” 

  見巫千越慍色有緩,侍女轉而說道:“只是這孩子也實屬可憐,無父無母又不會說話,還時常咳喘難愈。”

  見說起孩子病癥,巫千越不由垂眉凝思。

  內經有述:“寒氣客于厭,則厭不能發,發不能下至,其開闔不致,故無音。失音大都不越于肺,然以暴病得之,為邪郁氣逆;久病得之,津枯血槁。” 她雖因這孩子的身世對他耿耿于懷,但撫育幾年,到底不曾苛待。但,以她體內神巫之血居然都無法為其根除病厭,這實在令人費解。

  這孩子,蹊蹺得很。
  但也委實可憐。

  “罷了。”她嘆了口氣。雕花軒牖外,一行白鳥恰巧掠過,于寶石般柔和的霞彩中,漸漸隱進云水之嵐。她想了想,走到案幾邊,提筆在紙上寫下一字。“喚他……無隱吧。”
  “巫無隱?”侍女湊身上去。紙上卻原來是個“梅”字小篆。

  “我巫氏一族豈容異血。”巫千越將筆擲回白玉筆山:“既投靠我梅嶺,自當以梅為姓。”

  她走出閣樓。長生階上,梅無隱正牽著巫素心的手,坐那吃餅。

  倆個孩子不說話,相視而笑。玉雕的人兒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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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于 2022-1-12 00:36 | 只看該作者
3


  梅嶺下的白雁鎮,除了幾個早起賣菜的小販,街頭還沒什么人。


  鎮上唯一一家酒肆剛剛開門,店小二百無聊賴地趴在大堂的黑杉長木桌上,看著日頭在青石板上投下白光。

  東頭柳員外家的狗忽然叫了幾聲。小二警覺地探出店門,只見一個影子正慢悠悠晃來。

  他一拍大腿,忙奔到柜臺狠命搖醒正打著盹的掌柜:“掌柜的快醒醒,那個梅啞巴又來鎮上了!!”

  兩人慌了神,小二在錢掌柜的指揮下剛要抱起酒甕,突然腿一軟,整個身子癱了下去。

  說時遲那時快,一個年輕男子從門口閃身而入,飛旋轉身,將小二拋向空中的酒甕穩穩接在懷中。

  他掀開酒蓋仰脖灌下幾大口,抹了抹嘴,拎起甕坐到桌邊咳了一陣。

  小二爬起來揉了揉被石子擊中的腘窩,極不情愿地走過來打輯:“梅公子,您饒了小店吧。上次砸壞的桌子都還沒修好……”

  十八年間,梅無隱在嶺上只學了些些皮毛功夫。倒不是巫千越不肯細心傳授,只是這孩子越長大性情越頑劣乖張,只要趁人不備,便跑到附近幾個鎮上偷雞烹羊,拔葵啖棗,虐狗欺童地為禍一方。鎮上百姓看在梅嶺幾十代杏林神仕的江湖地位,一直對其隱忍不究。

  他卻哪管這些,伸手一指后院。錢掌柜心疼地暗暗氣,扭頭沖小二瞪眼吼道:“桌子值幾個錢,還不快去給公子抓雞!”
  
  “不必!”一聲脆生生的鶯啼。一個梳著朝云近香髻的白衣女子走進酒肆,從腰間系著的藕色錦包中掏出錠銀子,扔進小二手心:“這個,可還夠賠上次的桌椅錢么?”

  “巫姑娘,這可使不得!”錢掌柜趕忙將銀錠從小二手中奪過來,雙手舉到她跟前:“梅嶺世代行醫,這鎮上誰家沒受過恩惠?幾張桌椅幾只雞鴨值當什么!這伙計,忒沒個眼力!給姑娘上盞好茶來呀!”

  “這銀子既說賠你,那就是你的,我梅嶺可不占人便宜!”女子說完,不等錢掌柜搭話,轉身一把拽起梅無隱便往外拖,低聲喝斥道:“又喝!命不要了?快跟我回去,母親有事傳你。”

  時值悶夏,卯時一過,梅嶺上千求診病者自動散去。巫千越命人在棲月閣前一株開滿花的紫薇樹下擺置了一張赤藤椅。她斜臥椅上,搖著扇子閉目養神。崖下嶺峰疊嶂,馬蜩聲浪如鼓,混著海水拍岸,陣陣翻涌。

  巫素心站到椅邊。梅無隱走上前,手心向上舉過頭頂,乖乖跪下領罰。

  “今日我不打你。”巫千越手扶額頭,慢慢睜開眼睛。“今春大風早舉,我便道時令不正,怕有大疾。方才閔州郡守果然托人來報,閔州幾日前果出了瘟疫。”她目光在梅無隱的臉上掃了掃,淡淡地說:“你,代我前去治疫。”

  梅無隱一聽,忙撿起一根枯枝在地上寫道:又去?弟子醫術不精,此去必死無疑。請師父收回成命!

  “呵呵。自教你施針布氣之法,這十余年,你還尚未診治過半個病者,何來‘又’字一說?”巫千越一拍扶手,怒道:“為師主意已定。再敢躲懶耍滑,便用七葉針封住你陰陽蹺脈,看你以后怎么出嶺狂浪!”

  巫素心忙勸道:“母親息怒。無隱只是擔心治不了瘟疫,有損我梅嶺千年圣譽,并非故意推脫。”她拉了拉梅無隱的袖角,輕聲道:“還不快快向母親賠罪,雙腿當真不想要了么!”

  梅無隱無奈,只好長嘆一聲,磕頭領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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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板
 樓主| 發表于 2022-1-12 00:38 | 只看該作者
4


  一覺醒來,梅無隱又回到疊云峰。梅嶺男性弟子的廂房分散于此峰的峰腰處。同室幾位師兄寅時就已經全部起身練功,室內空蕩蕩的。他抻個懶腰推出門去,峰谷下面,梅樹雖被連日的烈陽烤得只剩褐色的架子,但成片的杜英卻開得如云朵墜地般潔白奪目。

  他內心盤算了下。白雁鎮的酒肉早已吃膩,即使錢掌柜家新上的女兒紅,雖色澤瑰麗,然入喉六味中,澀味明顯較重,倒不如今日換個口味去天心鎮耍耍。聽說那兒新開了一家如意茶樓,還有些歌女藝伎唱小曲兒助興,也不知道是否標致……不管怎么,總要去瞧瞧。

  銅鈴聲從長生階的方向傳來,一共響了三下。梅無隱知道,很快就有弟子把階下求診的各路名帖一撂撂送到棲月崖去。棲月閣那位挑出三位重危者診治,這就意味著,很快她就將派人傳他前去觀學。前幾日新授的骨空論他還不曾溫習,一會兒必受嚴誡,不行,還是走為上計。

  他避開大道,從小路翻過幾個峰頭,得意洋洋地溜之大吉。

  如意茶樓前,一陣如玉盤滾珠的琵琶混著姑娘們時高時低的笑聲裂流一般將他吸入。

  樓內原是兩層,一樓大堂布置著二十來張八仙桌,每桌都圍有三兩客人。一女子抱著琵琶坐在茶樓一角,開嗓唱了出《漢宮秋》。動情處,眼角竟噙了些許晶瑩。

  茶樓一片叫好聲,銅錢如陣雨般扔到姑娘腳下。
  梅無隱細細聽了一回。

  這時,一個長著滿臉絡腮胡的漢子起身拍了拍手,上前不由分說捏起她下巴,輕佻的目光在她臉上掃來掃去。女子大罵,轉而向梅無隱伸手大聲呼嗟:“這位公子,救我!”

  梅無隱露齒一笑,腳尖點地活動活動腳踝,正準備上前給那絡腮胡一記漂亮的兜襠腿,卻被門外突然沖進來的白衣女子橫身攔住。

  她一把拽起梅無隱便往外拖,低喝道:“又跑出來惹事!命不要了?快跟我回去,母親有事傳你。”

  梅無隱不由暗暗叫苦。無論哪個情境之下,巫素心總會在關鍵時刻現身將他揪走。今日英雄救美這一出,又演不成了。

  琵琶女還在絕望的看著他,不住凄婉求救。
  他只能攤攤手,做個無奈的表情。

  呼聲漸遠。梅無隱不再試圖掙脫,他沖巫素心比劃:我打不過你。你放手,我跟你回去就是。

  棲月崖頂,巫千越正臥在藤椅上小憩,頭頂的紫薇花開得如一頂巨型的淡紫羽蓋。

  巫素心將梅無隱帶回來跪地領罰。巫千越斜了他一眼,說道:“今日我不打你………今春大風早舉,我便道時令不正,怕有大癥。方才閔州郡守果然托人來報,閔州幾日前出了瘟疫。”她表情淡漠地說:“你,代我前去治疫。”

   “不去!老子在那兒死幾回了!!”梅無隱猛地哀嚎。

  梅無隱猛地一聲,驚得巫千越停了手中的團扇,起身道:“無隱,你幾時會說話了?”

  她搭了搭他的脈,并無異樣。

  “我,我怎么這時便能說話了?”梅無隱呆呆地,臉上也是一副震驚錯諤的惶慄表情。

  于此同時,站立一邊的巫素心突然手指海面,尖聲叫道:“母親快看!”

  如鏡的海面上空,天穹像被撕開一條橢圓形的缺口,千道光線透過缺口處的琉璃鏡面折射而出,混成一團眩目的云層。伴隨著缺口越來越大,云層慢慢聚攏又很快四散,如一只天降的巨型七彩琉璃盞倒扣水面。

  待三人走到崖邊,巨盞已變得透明,盞罩正如海面泡沫開始消退,隱隱顯現出一些樓宇。太陽跳動兩下,那些輪廓愈加清晰。

  海上呈現一處奇異小鎮。幾座高低起伏的方樓,棱角分明。衢道筆直且異常光滑平坦,路邊有三四行人急速奔走。最右邊還有一架高塔直聳入云。一切都如夢境般真實而又不可思議。

  “那些人影手里還端著什么似的。”巫素心指向那些衣穿怪異的人形。

  巫千越定睛瞧去。只見那幾人手中都持有一把造型奇特的黑色刃具,刃具前端有一根細長圓管。他們交頭接耳相互做些手勢,先后跑進其中一座樓內。

  “許是鬼市。”她自語。

  “九霸風云!!”梅無隱卻像是遭受雷擊一般,眼神空洞,蠕動著唇,嘶啞地喊出聲來。

  “什么?”巫素心和巫千越向他投來詫異的眼神。

  “沒,沒什么。”他一改往日的玩世不恭,臉色顯得極為凝重,看上去竟像換了個人。

  話語間,幻景很快消失,海天交界恢復以往平靜。

  巫千越疑惑地打量著梅無隱。

  鬼市開集,啞巴開腔。天降異象,必有不祥……她心頭隱隱升起一縷不安。

  “明日一早,你便隨信使前去閔州。”她不再細想。

  拂袖正要離開,梅無隱跪地攔住:“師父,此次徒兒前去,怕是真正要死在那兒了!”

  巫千越左手一揚,一枚頂端七岔的碧色毒荊針便要向他肋邊地倉穴打去。

  “母親饒命!”巫素心眼疾手快,立即撲過去拉住她的手臂并跪下:“無隱武功心法平平,施針療毒并不精通,那信使說,此次閔州疫情極重,若無隱只身前往,的確兇多吉少……不如讓女兒陪他同去!若能助閔州百姓平疫守業,那也是我梅嶺的無尚功德啊!”

  梅無隱詫異地抬起頭,結結巴巴說道:“小師姐,你這回……居然請命和我同去閔州?”

  “求母親應允!”巫素心拉著巫千越的手不斷哀求。

  巫千越低頭思慮片刻,瞥了眼地上跪著的二人,慢慢說道:“也罷。既是素心求情,那明日準你們二人同行。無隱,你再不可找理由推諉!”

  梅無隱又一愣。“師父,你……答應了?”

  “我倒不是為你。”巫千越扶起巫素心,柔聲道:“素心,紅塵滄浪,白駒過隙,母親不能總拘著你。況且,既為巫氏后人,你也該有些打算了。”說完,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

  巫素心會意,臉上瞬時飛起一片紅云。

  梅無隱并沒有注意到二人的表情。此刻,他只覺自己被卷入一個車輪般急速轉動的黑色漩渦,一張深淵巨口正在下面,隨時會將他吞沒。

  而更令他恐懼的,是在這個世界深深的迷茫與孤獨。

  未來已變得無法預期。

  與此同時,2120年3月19日,浩瀚生物科技網絡游戲公司正陷入一場史無前例的危機之中。

  他們新研發的一款生物真人體驗游戲《梅嶺傳奇》試運行兩小時便出現異常。另一款《九霸風云》的游戲數據被錯誤導入其中。不僅如此,《梅嶺》游戲緩存的數據也發生錯亂,存檔無法進行,游戲人物的生物芯片開始不受電腦控制。開發組緊急按下暫停閥,以云網查看數據庫,發現這些漏洞皆是原先系統自身的設計缺陷。

  總工程師李竟急匆匆地向老板胡云浩匯報了這個消息。游戲體驗者吳影仍躺在無菌的體驗倉內處于深度睡眠狀態。他身上貼滿了上百張生物貼片,貼片的另一極連接著游戲端口。工作人員緊急給他注射一劑最新提純的葉上腺素,目前來看,他的生命指征尚且正常。

  但李竟知道,葉上腺素最多只能再維持他三小時的腦部活躍。暫停閥若不及時推回去,吳影隨時有腦死亡的風險。

  胡云浩也知道事情的嚴重性。他問:“系統有可能在三小時內修復嗎?”

  李竟搖了搖頭,說:“比較困難。兩款游戲相互干擾,排查修復重新嵌入各角色生物芯片,保守估計需要四五個小時。現在我只能給出兩種方案。要么立即終止試驗,宣布游戲失敗,一切從頭開始……”

  “那怎么行!”胡云浩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公司為這一款游戲投入的資金已經不下三個億!策劃設計開發宣傳哪一塊不甩進去幾千萬?從頭開始?光是上上下下的打點費你知道又要花我多少錢?”

  “第二個方案只能順其自然。程序已不受控制,體驗者只能靠自己通關,將進程結束。”李竟面色凝重地又加了一句:“老板,我們現在每耽誤一小時,游戲中就已十年,請盡早做出決策。”

  胡云浩點了一支煙,用力吸了一口,慢吞吞地問:“那如果……他在進程中任務失敗了呢?”

  “游戲卡頓,他會在游戲中永遠停在那一刻。”李竟語氣略帶沉重:“在現實中……大腦神經功能喪失,也就是通常我們說的植物人。”

  “………他簽了風險合同,對吧。”

  “是的老板。”李竟面無表情。

  兩年前,李竟在眾多電子簡歷中注意到一個比較特別的年輕人。名校畢業的碩士博士在公司比比皆是,李竟倒并不十分關注。他留意的是,這個年輕人自小在孤兒院長大,幾乎沒什么親人。當時他腦子里便閃過一個念頭,直接將他分配到游戲體驗中心。

  如今看來,當年那個安排實打實地迎合了上層利益。

  “按第二套方案執行。”胡云浩摁滅煙頭。“游戲繼續。不管最終結果如何,對外宣布試驗成功。我們的股票很快要在歐州市場上市,不能在這關鍵時刻受到影響……另外,告訴有關員工,消息不許泄露,否則的話……”

  他沒有繼續說下去。

  “是的老板。”李竟沒有多問,轉身走出辦公室,輕輕帶上厚重的木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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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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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閔州地處越國南北交界,東接梅嶺所在齊蒼郡,西扼胡麗山麓,乃僅次于皇城之政要。梅無隱和巫素心跟隨信使日行夜宿,快馬七日方趕到郡府,郡守安泰治親自將他們領到自己的西廂別院安置。

  簡單寒喧后,安泰治切向正題:“我閔州今遭此天災,上千百姓橫死,本郡深感痛心。太醫令雖已譴來幾名太醫,可收效甚微。本郡萬般無奈,只好勞求梅嶺,還望兩位先生能施以援手,救我閔郡黎民!”說罷,雙手齊額,深深拜了兩揖。

  這地界,梅無隱踏過不下三次,每回見到郡守,都是同一套說辭,他早聽得膩歪。望向院外東北角一處假山,他漫不經心說道:“郡守大人這別院雖小,倒雅致的很。”

  應著他的話,巫素心斜眼望去,一樹榴花幾叢修竹隱在假山之畔,紅翠欲滴。

  竹邊,還立著一人。撐著把月白葛紗傘,水色的羅衫下,配著條霜青色素紗裙,身量極其高挑秀逸。因面守東墻,看不出長相。但僅憑那蜂腰纖背,也必是個傾國傾城。

  原來他那“雅致”二字,是另有所指。

  “安大人莫急。明日一早,必有解藥。”無人接話,梅無隱便向安泰治拱拱手,隨后作了個請的姿勢。

  逐客令已下,安泰治原本有些些惱慍,但想到“明日必有解藥”,又轉怒為喜,起身告辭。

  待他走遠,梅無隱走到院中,在地上撿枚小石子,向著那假山悄悄踱去。巫素心默不作聲,緊隨其后。

  兩丈開外,梅無隱向巫素心使了個眼色,壞壞一笑,用石子瞄準撐傘人的后背,用力丟了出去。

  那襲身影纖體微微一動,扶了腰,轉身怒目瞪來。偏首擰眉之間,似在低喝。

  巫素心打眼一瞧,不覺愣住。只見她:
  兩彎黛眉風點柳,一雙美目水含煙。罩著個絹絲白紗輕如霧,遮一半粉容醉面俏比春。手尖個寒玉凝脂纖纖筍,腳下個青裾曳擺片片蓮。梳一只烏鳶攏翅四方髻,別一枝透碧玲瓏水晶簪。欲道不道,說羞還羞,動一動怕踩了日下花影,退一退又怕撞了自己弱質嬌身,不管二人如何拿眼瞧,他只垂肩幽嫻眼微嗔,舉著個葛傘如篷質如蘭。

  “可好看?”梅無隱挑挑眉,故意用胳肘搗了搗看得目瞪口呆的巫素心。

  “豈止好看。”巫素心怔怔地說。“我總以為母親容貌已是世間無雙,沒料到天下竟還有這般絕色女子。”

  梅無隱湊她耳邊,不知說了句什么,巫素心突然呸了他一聲,臉紅到耳畔。

  “剛剛我可都瞧見了!哪來的登徒子跑到我們俟心園孟浪?”一個身著藏青襦袍的老媼從圓形月門外跨入,高聲怒斥。

  她狠狠剜了二人一眼,上前攙住美人:“這么大日頭,怎么跑出來了?當心曬壞了身體,夜里又要頭疼。”

  梅無隱趕緊施禮道:“在下梅嶺弟子梅無隱,這位是我小師姐巫素心。初來乍到,多有唐突,還請婆婆勿怪。”

  蒙著白紗的美人聽到梅嶺字號,俯首向老媼低語幾句。老媼面色頓時緩和許多,還禮道:“原來是梅嶺巫神醫座下菩薩!我老婆子言語沖撞,還請先生們莫放心上。日頭甚辣,我們須回房了,先生們請自便吧。”

  言罷,她接過傘,扶著美人往東廂走去。

  越過月門,那美人停了停,回眸望了二人一眼,似有話要說,卻又背了手,轉身去了。

  “回眸秋水風乍起,垂首紅云花欲開。”梅無隱贊道。

  “只怕不盡是好事。”巫素心皺了皺眉。“方才我瞧了一眼,那女子薄紗之下,腮若桃花,偶爾干咳,咳聲粗重嘶啞,此乃肺損陰虛實癥,而且必是積潰多年;二則她身形消瘦氣短息促,怕也兼有心陰津耗……若我所料不錯,這當下,她以紗罩面,怕是……”

  “瘟癥?!”梅無隱連忙用衣袖遮了半邊臉。

  “你怕什么。”巫素心鄙咦地瞟他一眼,撩步向門外走去:“反正你的體脈與我們常人不同,百藥不治,百毒不侵。”

  梅無隱跟上去,自言自語:“也是。少時咳疾常犯,也吃過不少藥,總不見好……最近倒好像再沒咳過。”

  “自鬼市那日就止了咳。”巫素心補充道。“你這記性,難怪母親和侍風都教不了你。閔州要是完全倚靠你,怕也只余一座空城。”

  二人正斗著嘴,管家追了上來。得知他們要去疫區,忙備馬車,喚了兩名小廝跟著。巫素心囑咐他們各撕了塊布巾包住口鼻,一行人向西南方快馬加鞭地趕去。

  黃昏時分他們趕到赤鳳鄉。路口一棵百年老桑樹上蹲著烏央央幾十只老鴰,黑紫色桑椹沉甸甸地墜著,樹下掉了一地漿果,因沒人撿拾,逐漸腐爛成水樣的泥,風一過,傳來一股嗆鼻的氣息。

  梅無隱讓隨眾在樹下暫候,他自己和巫素心沿著鄉里唯一一條小路繼續進發。

  不過幾百米,一座“回”字型南鄉村貌便展現眼前。內里一圈的茶鋪客棧米面鋪門窗緊閉,街頭僅有幾只行動遲緩的野貓在覓食,叫聲十分凄涼。
  外圍是鄉民的居宅。每家每戶都圍有欄柵,整體格局非常整齊,大多數門上都落了鎖。

  他們走進“長濟坊”。這是典甲在本鄉專門為染了疫癥的鄉民設立,里面十幾間屋子,地上全鋪了草席,席上橫七豎八地躺滿了衣裳襤褸的人。

  坊內突然走進兩位衣裳淬雪眉目秋津的年輕人,一個面若冠玉風流倜儻,一個天姿靈秀綽約生香,所有人禁不住都愣了神。

  梅無隱隨機在一個面色臘黃的老者面前蹲下,見他鼻有血痂,翻看手腕,有梅花狀血斑。忙切其脈,兩手脈沉澀,按如陣鼓。翻看眼瞼,瞳色青暗。便問道:“老人家,身上是不是一陣熱一陣冷?”

  老者已眼不能睜,嘴不能開。邊上幾人爬過來答道:“先生,我們這兒的人皆有此狀。初始只是寒熱交替,轉日眼睛便看不太清,兩日黑發轉白,吐血不止,再熬個三五日就必死無疑了。您問的這人怕是不濟事了…………這個長濟坊,每日都有幾十個鄉民被拉到郊外埋掉,還請先生救我們一救!”

  說完,一室人跪地磕頭哀號不止。

  巫素心連切幾人脈像,點點頭:“是虛盛之象,疫性甚為兇劣。無隱,你準備如何下藥?”

  這個環節之前他已循環多次,胸中多少有些經驗,便回道:“白茯苓、白術調中。知母、熟地黃清熱。生麥二臣補氣。柏葉、發灰斂血。小師姐,不知此方可行?”

  巫素心點頭道:“尚可。加蒼耳祛風,菟絲子杜仲增補益進,另,還需再配些丹鳥研末內服更好。”

  梅無隱贊嘆:“還是小師姐細心些。此四味補陰明目,具烏發之功。有小師姐在,以這組藥方必能解閔州困局。”

  “談何容易。”巫素心眉心微鎖。“百姓沉疴,此方繁瑣,且須三五日后方可慢慢顯效,重癥之人未必等得。想立竿見影,只怕唯有再加一劑藥引………另外,我們還需再多開一劑絕癘散,讓尚未染病的百姓及時服下,以避時疫。”

  二人商量妥當,安撫好眾人,便急急返回向郡守通稟。

  馬車上,梅無隱想起一事,問:“小師姐,你方才說還要加一劑藥引,是什么良方?你倒教教我,我也好長個本事。”

  巫素心白了他一眼:“說于你也無益。”

  梅無隱拉過她的衣袖,口中絮叨:“你就告訴我吧,我請你吃茯苓膏,藤蘿餅,海棠酥……”

  巫素心一把推開他的手:“一天到晚沒個正形。誰稀罕吃那些個?”撇了撇嘴,還是告訴了他:“也不是什么秘方,不過就是用我的血做個引子罷了。”

  “那怎么行!?”梅無隱沒料到居然會是這樣簡單粗暴的答案。

  他當然知道她體內的巫氏神血能解百毒。但全郡幾千病患,每人即便只飲一滴,她小小女子體內又能有多少血液供給?眼下游戲失控,自己最能依靠與信賴的人只有她了,斷不能在這時候失去這根救命稻草!

  他絕然否決:“不行!我絕不同意!”

  巫素心一愣,繼而柔聲說:“只需將藥大鍋熬好后,刺入一些即可。并不妨事。”

  聽了這話,他這才松了口氣,抻起懶腰:“早說嘛,嚇死我了。”說完,挑開煙灰軟羅轎簾,自顧自哼起小調。

  巫素心笑了笑。這個混元金剛,到底還是懂得關心人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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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們在疫區每隔五里設置一棚定點放藥,百姓聽說府衙請來的是梅嶺神醫,無不歡呼雀躍,一時間,藥棚前的隊伍如蟻攢動。接連三日,原本湍急的疫情開始有所收斂。

  第四日他們照常出門,一直忙到日色西沉。巫素心拂袖替梅無隱拭了額邊的汗,勸道:“藥劑已發放大半,料已無礙,明日再來吧。”梅無隱搖頭:“明日繁事更多。”巫素心只好隨他去了。

  戍亥相交,他們從最后一間“長濟坊”出來。安泰治指派了四隊精兵來接。巫素心笑道:“安大人今日這個陣仗未免也太過了些。”

  梅無隱掏出塊葛巾布擦了擦手,未置一詞。

  向來殷勤之下無好事,這姑娘還是太過單純。

  安府正廳已是燭火通明。安泰治端坐北堂,兩側各設一案,案上魚鮮果冽,菜青酒香。管家通報后,安泰治親自到門口將梅無隱與巫素心請入座,隨后,侍女便從青銅罍中挹酒,給三人添上。

  安泰治先敬了他二人一杯:“先生們辛苦!來日瘟疫平息,本郡必將上報朝廷,為二位先生請功!”

  梅無隱夾起一塊魚肉放進嘴里,道:“功不功的,以后再提。郡守大人應該還有別的話要說吧。”

  時間寶貴,他懶得廢話。

  安泰治聞言,忙從堂上下到案前,向梅無隱拜了一揖,道:“先生真乃神人!安某今日確有一件萬難之事,還請先生務必出手相救!”

  梅無隱起身還禮,佯作不知:“大人客氣,但問所求何事?”

  安泰治嘆了一口氣,說出原委。

  原來,離赤鳳鄉五里,有座鳳凰山脈,十幾年前被一伙賊人占了去,官府幾次驅剿未果。好在這伙歹徒倒也不輕易傷人性命,每次下山不過是搶些玉器古玩,所以一直以來彼此相安無事,官府也就隨了他們去。

  誰知今日正午,安府忽然闖進十幾個山賊擄走了二公子,說是要拿他交換梅嶺的神醫去給山頭的弟兄們治瘟病。并揚言,明日晌午若不見神醫的影兒,便要將二公子的人頭懸于城門之上。

  聽到這里,梅無隱直接說道:“大人不必憂心。我去便是。”

  生死攸關,梅無隱竟答應得如此爽快,安泰治感動之余再三深拜:“多謝先生大義之舉!若能救回犬子,日后但有用上我安某之處,安某必當萬死不辭!”

  “好說。”梅無隱拱手告辭,與巫素心回了俟心園,一夜無話。

  第二日清早,梅無隱動身前往鳳凰山。巫素心不聲不響提著一只紅漆食盒,也鉆進馬車。梅無隱看著她,道了聲多謝。巫素心莞爾一笑:“什么時候跟我客氣起來?你那三腳貓的功夫唬得了旁人,可騙不了我。只怕獨自去了那賊窩子,別說救出人家二公子,連自己也要折了進去。”

  梅無隱面上有些掛不住,急赤白臉地辯道:“我好歹也是學過十幾年醫理的,怎么就成了三腳貓?小師姐也忒瞧不上人!”

  巫素心抿嘴一笑,從食盒中拈出塊蕓豆糕,遞到他嘴邊:“不過平白頑笑一句,怎么就當真了,這也值當生氣?虧我瞧你剛剛沒吃多少東西,還巴巴給你帶著。”

  梅無隱張嘴叼住蕓豆糕,白了她一眼。

  他心里清楚自己的技能不過爾爾。若沒有她,此行必定無功而返。

  如今的窘境,算起來,有一半是自己開局太散漫的緣故。可惜,這世上并無后悔藥。

  想要順利完成游戲進程走到終點,必定是要經歷九此一生。而他,已經失去了無限重生的機會。

  他接下來的每一步,都不能再偏差半分,否則,后果難料。

  “在想什么。”巫素心見他兩眼愣愣的,忍不住問道。

  “嗯?”他緩過神,嘴里嚼了兩下:“這糕好吃。”

  山脈綿延百余里,崎嶇難行,馬車足足跑了近一個時辰。剛下車,二人便被一伙賊人用黑布罩了頭,又繼續攀行了大半時辰,才總算停下。

  頭頂的黑布被揭去,梅無隱貪婪地做了幾次深呼吸。時下雖是烈暑,山中卻綠蔭成林,空氣十分清洌濕潤。他看了看眼前的石洞,洞口上方鑿了三個字,用紅漆描得分外顯眼。

  “蒼生府。”巫素心撇了撇嘴:“口氣不小。”

  他們隨那伙賊人走入洞中。先不過兩間斗室洞深,沿羊腸石階越往里越顯寬綽,再經一座水上吊索后,洞內便豁然開朗。鐘乳墜空,玉階立筍,天孔投明,燈火搖曳,竟宛如水晶宮一般。

  正北洞壁,砌著近兩丈寬的雕欄玉階,階上立了把石椅,椅上威風凜凜地坐著一人,虎背熊腰,橫眉闊鼻,目露精光。一群手持槍戟的褐衣人圍著他,分立于階下。

  二人走上前,拱了拱手。

  “哈哈!原本只想抓個治病的郎中,沒料到還主動送來個美人兒,正好給我們大當家的做夫人!”一個小嘍羅翹起大拇指向后指了指椅上人,擠眉弄眼地嚷嚷。

  巫素心不語,旋手于袖下一個彈指。

  一枚銀光從眾人眼前閃過,那小嘍羅哼都沒來得及哼一聲,便從階上滾落,直挺挺躺在她面前。

  巫素心抬腳踩住那人肚皮,歪著頭,挑釁地瞟向椅上人。
     
  眾匪一陣躁動。椅上人舉手向四周壓了壓,饒有興趣地盯著巫素心看了一回,轉而向梅無隱道:“沒想到二位倒是有些本事在身上的,怪我兄弟唐突了,我孫其圣代他賠個不是。”

  “大當家言重了。我們既已來到貴山頭,可否先依承諾放了安二公子?”梅無隱道。

  “那———可不行。”孫其圣身子向后一靠:“我二當家一日不好,他一日不能離開鳳凰山。”

  “真正無賴!”巫素心罵道。

  “隨姑娘怎么說,反正今天日落之前,二當家要是不能醒來,姓安的就得陪葬。”孫其圣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神情。“不僅他,就連你二人也休想活著離開!”話畢,一招手,一群人便上前推搡。

  “少動手動腳。”梅無影晃身上前,伸出手臂,將巫素心護在身后:“先醫有云:‘夫醫道者,以濟世為良,以愈疾為善’。我與我師姐好心上山救人,你們不以禮相待也就罷了,怎還這般蠻橫?”

  孫其圣露齒一笑,正要開口譏諷,猛然看見梅無影腰間系著的玉佩,不覺臉色變了變。

  “都什么時候了,你還來這套酸文儒節?!”巫素心不覺好笑,斥道:“依我看,賞他們一人一根離魂針,讓他們嘗嘗生不如死的滋味才好!!”

  “小師姐莫動氣。”梅無影壓住她的手。“醫者仁心,我們還是先把病人看了再說。”

  巫素心聞言,只好收了指間已經排出的一把銀針,忍住一口氣,隨那幫山賊從洞府的側門向另一間洞府走去。

  待他們走遠,孫其圣嘴角泛起詭異一笑。

  須臾,一只信鴿從鳳凰山騰空飛起,向西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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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房雖偏遠,可這布置……”待那伙山賊把他們領進洞室,巫素心看著室內右手懸下的整面落地水晶珠簾,心中充滿疑惑。


  “倒不像賊窩,是么。”梅無隱笑笑。

  水晶簾內,另有一道深朱絨圈織錦簾,兩道隔簾將房間一分為二,外室流光搖曳,水晶溢彩,內室卻是只蠅蟻兒也休想鉆得進去。

  房頂正中的天孔鑲了扇鏤空的雕花木窗。每一個格雕隔斷內,又嵌壓了通透的琉璃。陽光透過這些琉璃灑下來,墻角青磚壇內的野菊便借勢長得葉綠花黃。

  一支半人高的白玉直口美人瓶緊挨著那蓬野菊,瓶內還插著十幾冊畫卷。

  梅無隱隨手打開一卷,卻是《春曉圖》。再打開一幅,上面鬼畫符似的展列著一些建筑的結構。

  他將畫卷好插回瓶中,走到屋正中的黃花梨圓案桌前,拎起一把九寶紅泥壺,剛想倒盞茶水喝,卻被巫素心奪下。她搖了搖頭,向內室丟了個眼色。

  人雖還沒瞧見,呻吟聲卻透過兩層簾幔漫過來。

  聲音似有若有,與微弱的呼吸氣息雜相交替。里面的人應是睡了,但顯然,睡得并不舒適。

  二人挑簾進去。
  
  兩邊墻角各豎了架青銅百蓮燈,光線昏黃迷離。

  紫檀雕花榻上,俯臥著個身形瘦癯、發白如雪的男子。一只手臂垂于榻下,另一只手臂仍搭在床頭的幾案上。

  這姿勢,像是隨時醒來要去取書來讀似的。

  梅無隱上前搭了搭脈,失望地搖了搖頭。

  洞府雖清涼,但畢竟已時值七月,內室悶著風,加上燭火青煙與血腥之氣,使得空氣十分潮悶惡濁。

  巫素心用力將織錦簾布扯下,拉開外室大門。守在門口的幾個山賊連忙捂起口鼻躲到兩丈外。

  “都落草為寇了,還這般膽小惜命!”巫素心冷哼一聲,走回榻邊,雙手插入病者腹下,小心地將他翻身躺平。

  男子面骨嶙峋,眼眶凹陷……卻仿似……在哪見過?

  她翻開他的上眼瞼。瞳子已比常大大了一圈,瞳外還覆了層薄薄的灰色云翳,不由嘆氣道:“還真是不濟事了呢。”

  聽巫素心都這么說,梅無隱雙手一抖。

  “你好歹想法子救他一救。”他懇求。

  “怎么,平時膽大包天的,這會兒倒知道害怕了?”巫素心趁機嘲弄。“放心。就算他死了,區區那幫蟊賊,也還奈何不了你我二人。”

  “并非為此。”梅無隱愁眉緊鎖。他無法向她解釋,一旦此人咽氣,即便活著下山,他的游戲進程也無法繼續。

  “小師姐,人人夸你是神仙面相菩薩心腸,這面前躺著的人,可關乎那安公子生死。”如此說辭,無非是想提醒她,治與不治,關乎的,還有另一條無辜性命。

  巫素心雖時常拿他揶揄,但此刻他臉色蒼白面色凝重,便也收了笑意。

  未作多問,她重新坐在榻邊診。

  “垂死之人,絕活不過日暮。”她再次確定地說。

  “那怎么辦?”情急之下,他聲音都變得嘶啞。

  巫素心看著病榻上那人。雖形容憔悴,五官卻依舊清朗,眉宇之間,甚至有一縷清疏離塵之氣。

  這人,她必定在哪里見過。只是一時之間,理不出頭緒。

  她輕撫幾案,又看了看梅無隱焦灼的臉。良久,似下定什么決心,兩指按住男子的下頜骨,輕輕一捏,那人的嘴便呈O型張啟。

  “今日,也算我與你有些業緣……”從袖中夾出根藜麥粗細的兩掌長鏃針,她將銳利精細的鏃形針尖直抵自己心口。

  “你要做什么?”梅無隱大驚。

  巫素心未加理會,只管用右手捏住那針,向自己體內用力刺入。

  粗長的鏃針直入胸口半掌深,痛得她身體向前一傾。

  左掌撐住身體后,她指下再度發力,銀針又入肉兩分。鏃尖不淺不深,“啪”地一聲刺破心臟膜衣。

  忍住劇痛,她將身體傾向榻上倒著的男子。

  鮮紅的血,一滴一滴,順著銀針,從她的心室,滾燙地滴入男子口中。

  數十滴之后,她用定魂針法封住男子的七大穴位,然后才撥出銀針。

  頓時血花飛濺。

  她背過身,急催內力發于指端,封住自己郄穴與孔最穴后,從懷中取了只玉瓶,倒了些灰褐色散粉以指端塞入傷口,再盤腿于蹋尾靜靜調息。

  她救人的方式如此驚心動魄,梅無隱呆立原地,大腦一片空白。

  刺破她心膜的那聲脆響,不斷震在他耳邊。

  一柱香的工夫,巫素心傷處已停止洇血。

  “別杵著。去看看他情形如何。”長吁一口氣,巫素心閉目道。

  男子雙睫顫了顫,終于睜開眼。失神的眸子迷蒙清冷,如秋霧浸著的寒星。

  他舔舔唇,啞聲道:“水。”

  “喝了我小師姐的血還嫌不夠……”嘴里抱怨,梅無隱到底還是倒了半盅溫水,扶他起來用了。

  男子有了些精神,稍作運氣,發覺體內原先逆行的氣血竟漸趨平穩,忙向二人低聲致謝。

  “我們可不是為了救你這個強盜。”巫素心睜眼瞪了他一眼。

  調息片刻,她自覺已大無礙,便下了榻,邊理衣裙邊說道:“是你自己走了狗屎運,撿回這條……命。”

  “姑娘說什么,便是什么吧。”男子虛弱地笑笑,撐起身子,從枕邊暗格中取出只木匣。

  剛一打開,瞬刻滿室生香。

  匣內躺著串念珠。百年一現的多伽羅,香氣幽雅,紋理清晰,顆顆瑩圓郁潤。

  他將它遞向二人:“山野粗鄙,無甚貴禮相酬,唯獨這串伽藍珠跟在蕭某身邊多年,尚有幾分價值。如今,就送于兩位恩人。”

  梅無隱接過來只看了一眼,便遞給巫素心:“這念珠奇香撲鼻,手感極好,但我腰有懸玉,佩飾過多倒顯累贅,你便將它收了吧——諒二當家的本意也是如此。”

  “請姑娘務必收下。”男子并不在意梅無隱將話說得直白,抬眼向巫素心看去:“在下蕭堯,以后若遇歹人,姑娘只管拿出此物,諒一般等閑之輩絕不敢為難于你。”

  “噗,歹人?你可不就是歹人么,還哪來的……”巫素心差點沒笑出聲來。

  此人不僅賊喊捉賊,還大言不慚。虧了這副還算不太難看的皮囊,內里卻原似個傻子。

  梅無隱怕巫素心口直失言,趕緊接話:“二當家既已無礙,還請勞煩向兄弟們知會一聲,盡早送安公子下山。”

  蕭堯道了聲放心,重新躺下休憩。待二人告辭走向門口,他卻又幽幽說道:“受姑娘今日之恩,日后,蕭某即便傾盡所有,也必保姑娘一生無虞。”

  “不必。”巫素心頭也不回。

  飼他心尖血,豁了性命不假,但袖了他這串連城之價的伽南香,勉強就算兩不相欠。

  誰愿余生與一山賊再生往來。

  走不多遠,傷口疼痛襲來,她心里不平,在梅無隱后腦門上狠敲一記。

  梅無隱忙陪出笑臉:“我要早知道救那廝要冒這么大風險,我是絕不能讓小師姐跟來的。”

  “雙闕針,一闕生歡,一闕死別,好在我手上有些分寸,這次有驚無險。”巫素心忿道:“居然是為了救個惡人!只愿日后你能少給我惹些風波吧。唉……”

  她一聲輕嘆,聽在他心里,似無限重。
  
  若明知需賭上她性命才能闖過此關,他當真會阻她上山嗎。他自問。

  橫死或老死于這一場虛擬游戲,無異斃命于異太空。且還毫無意義與價值。


  一切都是意外,他本不該命絕于此。

  所以,想要笑到最后,總須有人付出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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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幾日后,二人平安回到俟心園,安泰治自備了酒席不提。

  飯后飲茶,安泰治吩咐婢女:“去把二公子請來,他該當面好好謝謝兩位恩公。”婢女答應一聲去了。

  不多晌,一個面蒙輕紗的裊娜人影拂至廳前。他向安泰治行了禮,又對梅無隱與巫素心躬身一拜:“安沉信多謝兩位先生救命之恩。”

  分明是男子聲音。

  “竟是那日假山旁的美人?!”巫素心瞪大雙眼。

  她瘡傷漸愈,言行自是一派清逸伶俐。

  梅無隱望向安泰治。

  安泰治示意安沉信向一邊坐下,對梅無隱嘆道:“這便是我那被綁匪劫去的犬子。自小身子弱得很,皆說……活不過二十歲。平日里稍稍風吹日曬便要作病,總要這樣遮了面避風避日的,倒讓兩位先生見笑了。”

  “原是這樣……”梅無隱口中低語,一雙眼,上下打量那少年。

  誰能料到,這樣一副能顛倒眾生的絕世之姿,卻是個男兒身!

  角色設計師真特么是個人才。

  醫者本能,他走到安沉信身邊坐下,為他搭脈。

  那手臂因長年不受光照,膚白如雪,撫如珠玉,按之滑瑩。梅無隱心里暗忖,縱使素心那樣的纖腕皓臂,怕也比不得他這份嬌弱冰質更惹人憐愛。

  “先天之本不固,后天之本失調。”梅無隱附到巫素心耳邊,小聲道:“他雖脈細弦沉,但也并無瘟象,怎么小師姐那日說他染了疫癥?”

  “我幾時說他染了疫癥?”巫素心駁道:“那日我見他癥表虛玄,只怕他身染沉疴,這疫癥二字可不是我說的!”

  “疫癥?我兒染了疫癥?”安泰治驚得打翻了手邊茶盞。

  梅無隱趕緊解釋道:“大人不必驚慌。二公子雖病體悴怯,但只要對癥用藥,再加上細心調養,還是能夠醫好的。”

  安沉信聞言,忙向梅無隱單膝跪下:“求先生治我一治,我實在受夠這副活死人的樣子了!”

  梅無隱將他從地上扶起,道:“你這病倒也不算病,只是身體底子弱了些。若要好,隨時調配些草方,三五年也就緩緩去根了。只是如今……我還有要事在身,恐不便在貴府長留。”

  安泰治見此情形,忙說道:“兩位先生若能將沉信帶在身邊醫治,老夫愿將家產悉數貢奉,只求換吾兒一生平安。”

  言畢,他落了雙膝,無論二人如何攙扶,堅持以首碰地拜行跪禮。

  “錢財倒不必。大人行此大禮,那就……容我們考慮考慮?”梅無隱雖和安泰治說話,目光卻掃向巫素心。

  巫素心點點頭。

  他想做的事,從小到大,她極少拒絕。




  “金殿歌舞樽前盡,疑似人間近千年……”皇城淬陽殿的白玉欄前,一個金鬢玉鈿的女人望向宮墻頭漸漸西落的橘日,信口吟道。。

  她身旁的朔帝一臉淡漠:“皇后已廢,朕剛剛將你扶作了昭儀,你還有什么不滿?”

  “臣妾謝皇上厚愛,并不敢存半寸非分之想。”傅昭儀屈膝拜道:“多年來,呂氏在后宮作惡多端罄竹難書,此次又意毒害十二皇子,若不是侍衛及時拿住了她的宮女,只怕皇嗣血脈又將折一條在她手里……”

  朔帝神情伸手,臉色陰郁。

  傅昭儀搭手起身,本欲繼續說下去,卻被他的眼神震住。

  那似笑非笑似惱非惱的眸光,若高空被風揉亂的浮云般詭變莫測,直看得人心生寒意。

  “今日的風倒有幾分清涼。”她迅速轉移話題。

  在后宮眾多嬪妃當中多年恩寵不衰,她若連這份謹小慎微的察顏辯色能力都沒有,早已死無葬身之地。

  朔帝頜首道:“朕知道這些年你受了不少委屈,且稍等些時日吧。待朕把廢后和她父親的事處理干凈,自然有份大禮要補償你。”

  傅昭儀將頭倚向朔帝肩上,嬌聲道:“臣妾不稀罕什么大禮。只愿‘我情既不淺,君意方亦深。’”

  “嗯。”朔帝滿意這個回答。只是,這番話若由另一個女人口中說出,那才正中他的心懷。

  那女人,她一日不歸,后座便空懸一日。她一年不歸,后座便空懸一年。若她至死不應,待她五十之壽,他便將她的牌位先葬于自己的地宮寢棺之內。

  就算生不能共衾,死,她也必得與他,且只能與他同眠。


  何種形式都不打緊,只要能留她在身邊。

  但這些打算畢竟都是幾年以后的事。眼前還有一些緊要的問題,須先行處理。

  “他……該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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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于 2022-1-12 00:52 | 只看該作者

  巫千越對治疫之績反應平淡,安沉信一事,也只是讓他們自己定奪。

  巫素心將梅嶺來信攤在案上,心神不寧地說道:“不知為何,胸口突然悶得很……”
  梅無隱將頭湊上來:“胸悶?中午那云絲拌柴雞不過才多吃了兩口,怎么就脾胃失和了?要不要我幫小師姐揉揉?”
  “再滿口胡唚,信不信我一針戳死你?”巫素心白了他一眼。
  梅無隱彈到一邊,嘻笑道:“師父莫不是擔心你把心玩野了,不肯回去吧。”

  “不肯回去,那便不回了罷。”話音未落,安沉信悄摸摸地打外頭挑了簾進來,頭上只簡單打了個道士髻,用絞了玉石的紗帶系著,臂上還搭條剛解下來的薄如蟬翼的白紗披帛,立在門邊笑呢。

  “安公子怎么來了,熱犯了病可怎么好?嬤嬤也不跟著,憊懶得很!”巫素心趕緊上前將安沉信讓到桌邊。
  安沉信給自己倒了茶,道:“姐姐不必為我忙亂,又不是女子,哪就那么嬌氣。只是我剛剛閑逛到這兒,聽到說話聲就進來了,沒打擾到你們吧?”
  巫素心笑道:“說什么打擾!你來得恰好,快替我掌了他的嘴,整天胡言亂語地沒個正形,正是欠收拾!”

  “那我可不敢呢。”安沉信摘了面紗,捧起青瓷小碗吹開沫,啜了一口。“姐姐這茶里還放了些什么?怪好聞的。”
  “這茶你喝倒也是對癥。坐火時,我放了些淡竹葉、幾粒山楂和茶葉一起煮,后下入幾片薄荷,正能祛風利膽開胃又提神。”巫素心笑吟吟地答道。
  “姐姐醫術了得,又見多識廣。”安沉信放下碗嘆了口氣:“不像我,困在這院中十多年,從未出過門。”
  “哪里呢。”巫素心趕緊安慰他:“安公子也不必煩悶,明日,你便隨我們一起啟程回梅嶺吧。”
  “當真?!”安沉信激動不已。

  簾外輕風吹入,微微帶著竹香。

  安必泰得知消息,連夜為愛子備足物資,次日凌晨,依依與三人作別。

  巫素心看了看天空。

  東方泛白,風云開合,淡淡陰天。

  “來時快馬加鞭辜負了多少美景,回程倒補全了。”奔波幾日,眼看再有兩三時辰就能回到梅嶺,巫素心望著簾外幾個農婦相約樹下摘槐取蜜,心情格外愉悅。

  馬車奔跑起來,天有濃云,夏風習習。

  梅無隱卻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他叫停馬夫,只說有事要辦,跳下車便跑了。

  “梅哥哥要去哪兒?”看著他匆匆離去的背影,安沉信疑惑地問。
  “管他。”巫素心哼了一聲。“左右不過是去禍害附近鎮上的哪家酒館罷了……反正也到了止馬坡,我們也下去歇歇吧,等他一會兒也無妨。”

  坡下不遠處有家茶棚,二人將馬車趕至樹蔭下,步行走了進去。小二殷勤地遞上茶水,花茶雖炒得生澀,淡淡的苦味倒也解乏。
  安沉信摘了面紗,與巫素心對坐。他第一次在戶外與人飲茶閑聊,只覺胸襟舒暢,很是自在。
  路邊行人經過,無不向這一對人兒側目。茶棚的客人漸多,嘈雜聲越來越大。

  安沉信皺了皺眉。他自小清靜慣了,耐不住這等喧嚷。巫素心瞧他臉色不大好,便付了茶錢,準備攜他離開。

  “姑娘留步。”原先飲茶的幾撥客人忽然齊刷刷站了起來,從桌下抽出刀,擋住二人去路。

  “你們是什么人,為何攔我?”千百年來,方圓百里不論官匪農賈,無不對梅嶺敬讓三分。在山門附近遭人攔劫,這對梅嶺來說還是破天荒頭一次。巫素心警覺地暗暗捏起一排銀針。

  “姑娘不必害怕。我們只是奉主人之命,請二位去府上喝杯熱茶而已。只要姑娘……”話音未落,只聽巫素心大喝一聲“滾開”,已一掌拍在上前說話的劫匪胸口。

  劫匪往后連倒幾步,勉強直起上身說道:“姑娘身上有傷,還是不要強行運氣為好。”

  巫素心一驚。方才那一掌她只敢使出五成功力,原想并無大礙,但心膜處卻突生裂痛,想來在鳳凰山施的定魂針到底還是重傷了心壁。難怪母親常說外傷易治,內傷難愈。只是……這劫匪卻如何得知自己身上有傷?

  不及細想,她右手一揚,十根銀針“嗖”地借力破空而出,對面匪眾當即應聲倒下三人。
  待抬起左手,肩臂卻傳來一陣酸軟,余匪一見,趁勢欺身上前。

  若是她一人,巫素心相信,即便只用右手她也絕對能夠自保。但劫匪并不與她過多周旋,率先擒了安沉信。巫素心一邊思量如何脫圍一邊設法解救,到底分身乏術被逼上了馬車,向梅嶺相反的地界駛去。

  三天兩夜,這幫匪徒除了偶爾問他們要不要用餐飲水,其余時間寡言少語,并無半點為難。巫素心冷眼瞧去,他們的言行舉止倒不像普通山賊,于是試探性地問道:“不知你們的主人到底何人?”
  無人應話。那幾人石雕似的端著上身,漠然不動。

  深夜又至。馬車行至一片密林中,周圍突然亮起一圈火把。車上人下去查看,竟是……劫匪遇到劫匪。

  林中一眾二十余人,皆以黑布蒙面。火光之下,個個目露殺機。車上人扔去一包銀兩,對方不為所動,反倒提刀直沖上前。
  兩撥人馬頓時殺作一團。

  不消片刻,殺聲漸悄。車上幾人終是寡不敵眾,皆數斃命當場。

  蒙面人劈開車身,將綁著的巫安二人拖出馬車。安沉信原本就體質孱弱,經過多日車馬顛簸,又受此驚嚇,落地瞬間便一陣眩暈,當即不醒人事。

  巫素心亦被重重摔于地下。額角觸上一塊石尖,頓時一縷溫熱的鮮血順著她的眉梢流下。她翹起頭,怒目瞪向推搡她的三角眼匪徒:“我巫氏之血不可白損,今日你敢傷我分毫,來日必遭百倍反噬!”

  巫氏一脈乃上古神醫之后,自天地濁清,巫氏衰榮直接關乎天下蒼生福祉,江湖三百四十大小門派不論正邪,上下傳承,對梅嶺皆頜禮以敬。她實在想不出會有誰寧冒天下之大不韙,也要與梅嶺為敵。

  眾人不為所動。離巫素心最近的一人看了看巫素心,忽然低下身,用火把照了照她反剪于背后的雙手。
  那細弱的手腕上,繞著兩圈散發異香的男子念珠。

  “伽南珠……”那人眉心緊鎖。“此女殺不得。”

  眾人聽到伽南珠三字,頓時面面相覷。未了,有人開口提醒:“主公有命,違令者死……”

  躊躇低語的匪徒安靜下來,三角眼再次將刀舉起。

  “嗒。”

  刀鋒即將落頸,一顆白色棋子不偏不倚,直擊三角眼手腕。力道之大,三角眼只悶哼一聲,人便向后仰去,刀甩出三步遠,直直插入土中。

  “咳咳咳……怎么,連本公子的信物都不管用了么。”

  三丈開外,踢踏馬蹄和一個不急不緩的男子聲音,同時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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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梅無隱哪知巫安二人所受遭遇。下車后,他直接去了天心鎮的如意茶樓。

  那里,一個身著水青色衣裙的姑娘正抱著琵琶坐在東北角的花架邊。架上藍紫漸變的繡球花開得郁郁蔥蔥,映得她肌膚勝雪,真個的眉眼如畫。

  轉軸調弦試了幾個音后,只聽她先唱的是:
  “高唐夢,苦難成。那里也愛卿、愛卿,卻怎生無些靈圣?偏不許楚襄王枕上雨云情。”

  又幾連扇鼓,唱了段《滿庭芳》:
  “又不是心中愛聽,大古似林風瑟瑟,巖溜泠泠。我只見山長水遠天如鏡,又生怕誤了你途程。見被你冷落了瀟湘暮景,更打動我邊塞離情。還說甚雁過留聲,那堪更瑤階夜永,嫌殺月兒明!”

  大堂一片喝彩。一個長著絡腮胡的黑臉壯漢卻站起身來,走到賣唱姑娘面前,抬起她纖巧的下巴問:“小姑娘曲子唱得好啊,什么名兒?”

  梅無隱饒有興趣地抱起雙臂,讓到一邊。

  姑娘頭一偏,答道:“回爺,奴家唱的是《漢宮秋》。”

  絡腮胡嘿嘿干笑了兩聲,又捏住她下巴道:“爺管你唱的什么水宮秋汗宮秋,爺問的是你的名兒!”

  姑娘不答,眼看絡腮胡就要揮掌照臉劈去,店里小二急忙跑來拉住絡腮胡說:“大爺消消氣,這姑娘名喚卿洛,年方十七,初來乍到不懂規矩,我來替她給您賠個不是……”話語未了,被絡腮胡一腳蹬出丈把外:“你秦府管家三爺的事,什么時候輪到一個跑腿兒打雜兒的來管!”

  眾人原本還有些義憤填膺,聽到秦府名號,全部啞然。那個名叫卿洛的姑娘卻狠狠啐了秦三一口,罵道:“什么秦府,區區一個功曹史罷了!什么狗仗人勢的奴才,不過是個出身下賤的看門狗!喊你一聲爺,你倒上了臉!”

  秦三被罵得脖子都紅了一紅,正欲揮拳砸向那張小臉,卻忽然“哎喲喲”地連連吃痛。

  “這狗爪子可真正弄臟了人家小姑娘了,還不趕緊賠個不是?”有人慢悠悠地開了腔。卿洛睜開眼,原是一個白衣男子正用拇指與食指捏著秦三手腕上的命門,那廝已痛得臉色慘白。

  “姑娘今日怎么反倒不向我求救了呢。”男子全不顧秦三滿臉痛楚之色,只管笑著與卿洛打趣。

  卿洛忙放下琵琶,**兩步,低頭輕道:“公子說笑了。小女子與公子素昧平生,哪里就有冒然呼叫之理。倒是今日承蒙公子主動出手,才保全了小女子清譽。小女子雖落魄江湖,卻也懂得‘知恩圖報’四字。只是這浮萍之身,身邊并無長物相贈,僅三顆‘左還丹’乃家父畢生所煉,乃習武之人提升內力之靈藥。公子若不棄,今日便送公子一顆吧。”

  說完,她從袖中掏出只方方正正的銀灰色袖珍錦盒,取了顆綠豆大小的黑褐色藥丸,蔥指捏著,小心翼翼向前,仍低了頭,舉著手,遞到男子唇邊。

  男子見她低頭害羞又拘謹的模樣著實可愛,忍不住啟唇一笑,就手抿了。

  不料,一股清幽的蕙蘭香氣頓時在舌尖彌散,很快化作清涼之氣鉆入咽喉直抵五臟六腑,同時,四筋八脈竟開始有升溫舒展之勢。他不禁大為驚奇,暗暗運氣,發現體內已聚集了一股混沌之力正隨著運氣之勢沖破重重穴道,片刻之間,內力粗略算來已足足提升三倍甚至更多!這世上居然還真有這等好東西!

  “將錦盒收好,以后萬不可輕易拿出來。”貪婪之心人皆有之,她該慶幸他還不是什么大惡之人。

  卿洛懵懂地點了一下頭。

  “敢問姑娘姓氏?”以剛才這姑娘罵秦三的那番話,絕不似尋常人家女子。

  “罪臣之女,不敢有姓氏。公子就叫我卿洛吧。”三教九流之地,實在不是敘話的好時機。卿洛看了看臉色脹紫的秦三,低聲求情:“公子放了他吧。”

  “他還沒向你道歉呢。”他可沒那么好說話。

  “不必。”卿洛悲凄一笑。“茫茫人海,浮石沉木,卿洛早已心如枯槁。今日若沒有他,又怎能與公子相識。若不與公子相識,又怎能讓卿洛看到這世上還存有這一絲暖意。”

  她的話說得古井無波,連語氣都不曾有半點起伏,卻仿似帶著鋸齒的茅草般,隱隱割痛了他肉體或精神的某處組織。

  身處此局,真偽難辯,誰不是水中蜉蝣,朝生暮死,前途杳然?

  他松了手。秦三連滾帶爬地逃出茶樓,落跑時還不忘狠狠瞪二人一眼。

  “做人有時不能太心軟。”他皺了皺眉,對卿洛說:“我看這廝絕不會善罷甘休,你還是盡早離開這里為好。”

  卿洛惴惴不安地用手指纏繞著腰間的碧色衣帶,小聲說道:“本是費了不少曲折才尋著這個安身立命的活計,如今若離了這里,實在無處可去。況且……”她抬頭看了看他,又趕緊垂了眉,道:“況且,就算今日躲過了那惡人,只怕明日依舊還有第二個、第三個。卿洛孑然一身,屆時,又該如何自保呢。”

  “這倒是……”男子撓頭。

  “就讓卿洛跟著公子,可好?”話說到這個地步,卿洛再也顧不得羞澀,鼓起勇氣上前雙手拉住他的胳膊,水漾的眼睛懇切地在他臉上掃來掃去:“漿洗縫補,烹茶煮酒,絲弦歌舞,卿洛都會。女伶也好,侍婢也罷,卿洛只求能得到公子庇護,免教我再受這漫長的孤怯流離之苦……”

  她咬著下唇說出這番話,身子抖動得厲害。他的回應將決定她一生的命運,她怎能不緊張。

  而他卻犯了難,一時間躊躇不語。

  嶺規森嚴,他又不是嶺主的親生兒子,貿然帶個陌生女子回去,挨訓事小,弄得不好,侍風大廚的那頓竹板炒肉是免不了的。
  要不……讓她自生自滅吧。反正靈藥到手,江山我有,管那么多閑事干嘛。
  婉拒美女是一件困難的事。他在腦中飛快組織語言。

  卿洛見他半晌不語,眼中光芒淡了下去。磬折再謝,她語氣恢復了之前的平靜:“多謝公子今日出手相助。山水浩渺,今日一別,卿洛自當聽從公子警訓另覓他所。只望日后白萍開落,還能有緣相見。”

  抱起琵琶掩住一份狼狽,她抽袖欲逃。

  “等等。”他握住她的手腕。就在她影子般飄過他身側的時候,他忽然轉念。
  聲音低沉得竟不像是從自己咽喉中發出來的。
  同是天涯淪落人。落此境地,他的渺茫與她何嘗不同。

  他看著她,慢慢說道:“我應下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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