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主: 霧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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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創小說】] 梅嶺傳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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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于 2022-1-12 00:54 |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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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中。蕭堯一襲銀絲束袖長衫在夜空下衣風颯颯,腰間玉鉤柔潤澤涼,將原本碩長的身形勒顯得更加挺撥。鳳凰山一別,他氣色明顯大為好轉。雖霜發未改,但凹陷的面骨膚質漸充盈,火把相映,越發襯得他丹唇星目,灼灼輝光。

  他瞟了眼臥在泥土中狼狽不堪的巫素心,語氣陰鷙:“誰的命令?”

  無人敢答。

  “甚好。”他提出落于地面的長刀,隨手一劃,三角眼頸部裂開了一條見骨長縫,鮮血頓時噴濺七尺。

  “還不說么。”蕭堯將滴著血的刀刃在那尸體上擦了擦。

  “還請公子不要為難我等。”一蒙面人隱忍半天,終于咬牙低語。“今日若不殺了這姑娘,我等回去必死無全尸……公子若再執意管這閑事,便休怪我等不客氣了!”

  “哦?”蕭堯劍眉一揚,以刀尖挑開束在巫素心身上的繩索,淡淡說道:“那就……不客氣吧。”

  眾匪互視一眼,橫刀上前,將三人困在中心。

  蕭堯看都未看他們一眼,只偏首問道:“姑娘可有受傷?”

  “無妨。”巫素心冷冷回道。她身有陳傷,他是知道的,第一幫劫匪也知道。如今他倒來得不早不晚,仿似她的行蹤都在他掌控之中。如此眾多巧合,令她不得不將他與劫匪的目的關聯起來。況且,他本身便是山賊出身,什么下三濫招數使不出來?

  只是不知這兩撥劫匪,哪一撥才是他的部署,或者,兩撥都是?

  既然暫時還摸不清對方來路,眼下還是相機行事最為妥貼。巫素心一邊盤算,一邊起身護在安沉信身側,與蕭堯貼背而站。手中銀針已蓄,單等劫匪一哄而上。

  她自己卻清楚,她的手臂受心傷牽動已無法用力。加上之前強行催力發針,如今甚至連自保都很難做到。


  她極力保持冷靜,籌思對策。


  “姑娘莫不是以為這些賊人是在下指派?”僅憑剛剛話中語氣,蕭堯居然猜中她的疑慮,直接說道:“若我說,這樁事與在下無關,姑娘可信?”

  “賊人在前,性命交關,信與不信,又能如何!”這倒是真話。她信不信的,于事何益?倒是如此近身相貼,他皮膚間傳來一縷淡雅的伽南香氣,卻是極其好聞。“你腌入味了。”她謔諷道。

  “在下不是閹人……”蕭堯頓時面紅耳赤。

  未等巫素心多說,刀光閃過,眾匪已齊齊迫身殺來。只是,刀刀,都避開蕭堯命關。

  蕭堯一手拽了巫素心,隨便使了套九玄刀法,路數繁復多變,刀鋒逼人,震得眾匪節節后退。

  再這么糾纏下去,不出十個回合,匪徒必敗無疑。一匪靈機一動,虛晃一刀,轉而向昏迷中的安沉信襲去。

  “信兒!”巫素心大吃失色,想也未想就掙脫開蕭堯,縱身撲在安沉信身上。

  果然中計。匪徒冷笑,提刀便刺。

  “嘶——”一道銀光旋身擋來,刀尖已來不及收回,直直插入來者腹腔。

  巫素心抬頭,那替她生受一刀的人影竟是————蕭堯!

  在場所有蒙面人均倒吸一口冷氣。

  鳳凰山蕭堯,乃蒼生派掌門人蕭亙獨子。


  蒼生派建派于胡麗山麓,卻在短短二十年內發展了萬千徒眾,廣布于五湖四海。掌門人蕭亙行事心狠手辣,勢力之龐大,放眼整個武林無出其右。但其子蕭堯卻自小無心江湖,蕭亙便將他“發配”到鳳凰山,只令他做個二當家也便罷了。


  雖是冠著個名號,這蕭公子卻從不涉步江湖之事,終日讀書練武,不過是個悠游度日的閑云野鶴。


  如今,蒼生派唯一的公子竟被他們所傷,想來,活,他們是活不成了。
  活不成事小。只怕死,都極不輕松。

  傷人的匪徒**幾步,轉身逃之夭夭。余者回過神來,皆作鳥獸散,各自亡命。

  散落的火把在枯草上一點即著,很快向林中漫延。枝葉嗶駁燃燒,在夜空下宛如一樹一樹吐著青煙的花火。

  匪徒走盡,蕭堯“撲通”一聲撐刀跪地,血,順著捂著傷口的指縫洇紅了銀衫,滴入膝前的土地。

  夜風吹起,他發白如雪,零亂地散落在削瘦的臉頰,和著周圍沖天的火光,看上去,竟有一種蒼涼之美。

  巫素心扒開他衣衫。刀尖足足入肉一分,
傷口觸目驚心。所幸刺傷的位置恰巧避開了內臟險要,以她醫術,待封穴止血后撥刀敷藥,再好好調養時日,這條命,應能保住。

  “公子……何須如此。”感激之下,她聲音不僅輕柔了些,連稱呼便也改了。

  蕭堯看著她,眸光肅斂:“在下說過,即便傾盡所有,也必保……”

  “當日一句閑話,素心并未放在心上,公子以后不必再提。”巫素心打斷他的話,盤坐下來再度運氣,依次封了他承漿、神門、隱白、下髎。

  “勞煩姑娘又救了我一次。”蕭堯輕道。

  “你原也是為了救我,談何勞煩。”巫素心臉色微紅。“倒是素心之前還猜疑公子動機……”

  “無妨。”他學她說話,笑了笑,臉色蒼白,斜身倒下。

  巫素心皺眉。這男子大病初愈,身體原本尚未復元,剛剛又逞強與匪徒斗了十幾來回,
利刃在腔,他又體力虛耗,一旦發生爛殂,后果將不堪想像。而她心瘡未愈,內力不足以再施血療。別無良方,只能先以陽陵泉為君,在其附近設十幾臣穴,捻轉抽撥,助其臟腑去陳生肌。

  剛收了針,一邊的安沉信悠悠醒來,看著周圍尸陳遍地火光沖天,大驚失色。

  “我們……這是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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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巫素心扶起安沉信,道:“我一路留心,這幾日馬頭一直奔西,料已離閔郡不遠。”

  “那豈不是走了回頭路?索性就回俟心園先安頓幾天吧。”安沉信站穩,隨手摘去巫素心發間幾根枯草。

  巫素心沉默片刻,試探性地商量:“我們……去鳳凰山吧?這位蕭公子為了救我們才受這么重的傷,而鳳凰山是他的地界,對他養傷有益。”話說得堂皇,但其實她心底真正盤算的是,雖然沉信的俟心園近些,但那蕭堯畢竟是山賊,如若就這么回到安府,不被那個安大人當場下獄才怪。

  她這點小心思,即便安沉信年紀再小,當聽到蕭公子的身份時,便也就猜透七分。只是他心竅伶俐,看破卻不點破。他辯認了眼那人,小聲提醒道:“你可莫忘了,我們差點死在他們手里。”

  “此一時,彼一時。更何況,他既有心來解救我們,又怎會再起禍心?”巫素心眉眼彎彎地笑,安撫地拍了拍他蒼白的手背。

  “……隨你。”安沉信抽了手,賭氣似的加上一句:“還有,我雖喚你姐姐,卻不是孩子,你不必這般哄我。”

  他們駕起那輛殘破的馬車找了家客棧住下。巫素心日以繼夜親自給二人換藥下湯施針,自己本身又傷疾未愈,接連幾日,身軀明顯清瘦許多。

  又過了幾天,一早店小二照例提著熱水在門外叫了幾聲姑娘,內室卻遲遲不見反應。安沉信聞言,急急令人撞開門閂,發現巫素心不知何時暈倒在梳妝臺邊。他抬手示意小二退下,自己搖晃著將巫素心抱起。一柄小木梳從她手心“撲”地一聲,掉落地面。

  長發如瀑傾瀉,在他臂彎間如絲若縷。安沉信垂睫,望向懷中那張憔悴的臉。

  那雙眼因連日勞累疲乏暈著烏圈,雙頰臘黃,唇色也呈黯紫,與當初在俟心園初見時的光彩活潑相比,竟判若倆人。

  他發出一聲連自己都不易察覺的輕嘆。“你那時何必……”話只一半,忽爾斂唇不語。

  不知什么時候,蕭堯已聞訊趕到,立在門后,正靜靜看著他。

  他沒有躲閃,目光與他直視。蕭堯未作招呼,闊步上前直直展開手臂。

  安沉信連退兩步,冷冷說道:“安某即便再孱弱,也還不至于抱不起一個女子。”

  “安公子不必逞強。”蕭堯扯唇邪魅一笑,不由分說,將巫素心強行抱入自己臂彎:“蕭某即便再多受幾刀,也還是能抱得動你巫姐姐的。”

  安沉信眸光瞬忽陰沉。剛剛蕭堯從他手中搶人之際,他分明感覺到對方臂間散發出來的駭人力道。如此霸道,只怕腹部創口會再次崩裂。

  果不其然,蕭堯新換的月白盤錦長衫很快洇出一團紅棗大小血漬。他卻并不理會,神態自若地將巫素心穩穩抱至榻上躺平,放下簾幔。

  “看樣子,倒是我多慮了。”安沉信巧然一笑,眉宇間又恢復素日柔和:”巫姐姐體質非同常人,想來應是累下的。我們不如暫且退下,讓她安靜休息幾個時辰。“

  蕭堯凝重地看了眼簾內若隱若現的人影,轉身時亦一臉云淡風輕:“安公子所言甚是。請。”

  二人回房。而此時此刻梅嶺的梅無隱,也正在自己房中不安地來回踱步。

  巫素心不會想到,就在三人林中遇險那夜,梅無隱循著蹤跡去過那里,只是到底晚了一步。

  他帶著卿洛到止馬坡后,沒有看到馬車,便向周圍的店鋪打聽。從茶鋪小二的描述中,他確定被擄走的倆人正是素心與沉信,當即便買了匹馬日夜追趕。直至追到林中,在一片打斗痕跡中撿到素心常綰著的銀簪。

  他袖了簪子,焦灼地查驗被燒得漆黑蜷縮的尸體,發現都是男子,這讓他原本揪緊的心稍稍放松了些。

  卿洛卻是第一次身臨人間煉獄般的景象。“公子……”她一手牽著梅無隱的袖角,一手扶額,腳步踉蹌,杏臉慘白。

  梅無隱以手觸她額,手背微燙。

  “你發熱了。”他遲疑不決。“要不,要不,我們先回去……小師姐她……”

  “不要不要。”卿洛連連搖頭:“卿洛沒事。這地方好嚇人呀……我們繼續往前找找吧,小師姐萬一有些許差池,只怕你回梅嶺也不好交待。”

  梅無隱陷入沉思。

  他們并未與人結怨,實在猜不到這些刺客來路。看林中喪命人數,絕不似素心一人所為。素心要是能擺脫困境,自然會攜著沉信回梅嶺。如若遭遇不順,以他個人力量,還不如盡早回梅嶺求救。

  他拿定主意:“走,我們回梅嶺,找師父去!”

  但他又撲了一場空。巫千越幾日前已匆匆離開梅嶺,只留下四個字:不日即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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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色霏微,涼風幽咽,浪濤堆雪。

  梅無隱從不知梅嶺的五更天竟有幾分肅殺。
  他在淬云峰山頂挑眼望去,雁翠峰女廂房最南端的竹窗中,隱約透出一豆燭火。

  看來,洛兒這一夜睡得并不安穩。

  他自然明白卿洛的出現會在梅嶺掀起不小的騷動。十八年間,有些事不必挑明,早已約定俗成。
  只是,人人都自以為是的水到渠成,卻不符合他的最大利益。
  他又何需在意旁人眼光。

  他腦海中浮現出巫素心的臉。那個總在他忘形忘體之時厲聲疾斥他的小師姐,那個時刻與他斗嘴卻又護他周全的女子,憑心而論,待他算好。可若一定要在她與卿洛之間擇選良配,他寧是后者。


  他注定不凡,怎么可能傻到以十年余壽去陪一場毫無***的寡淡相守。更何況,本輪關卡已通,按正常的游戲設計,她的利用價值已所剩無多。棋子已廢,留在身邊,很是累贅。

  但那彈琵琶的小女子卻完全不同。她性格柔順,糯聲綿語,只一個眼神,便能軟化他心底的堅冷……難道有這樣貼己的陪伴不香?
  那日,他在利弊權衡中最終留下了她。當他握住她的纖腕時,他甚至閃過一個念頭,此后無論前程如何,他必將為她披風斬雨。


  情字太重,或許是緣。或許這本就是他與小琵琶的命中暨定。

  當然,他也不是絕情絕義之人。巫素心還是要找的。之后,便該向皇城出發了。

  那里有一個屬于他的位置與結局,在等待他。
  途中所遇,不過是到達自我目標的臺階。

  想到這里,晨光突破。霞藹之下,他看見一騎驛使向山門揚塵而來。





  涼雙城。正華宮內。

  一身著白衣的絕色女子玉雕般背立于案,長睫下的雙瞳冰冷得如同兩潭深不見底的死水。她緊閉紅唇,一言不發。門外,侍衛與宮女屏息凝神。諾大的宮殿內,只有機樞翎扇發出吱吱呀呀的榫木聲。

  “又過去三天三夜,你還是什么話都不肯跟朕說么!” 終于,案后坐著的朔帝低啞著嗓子恨恨發問。在他指間,一顆流光水滑的星月盤珠瞬刻被捻作屑末。

  女子緩緩轉身,眼簾低垂:“你譴人以素心性命要脅我,如今我來了,素心在哪兒?”

  朔帝走過去扶向她的雙肩。她側身一閃,輕易躲過。

  “請圣上自重。”

  “圣上,呵呵。”朔帝身軀微微一震。“這普天之下,人人尊我為帝,卻再未有喚我阿仁之人。”他聲音低沉,再度逼近:“越兒,我以國號思你念你,十九年了,你當真什么也不知,什么也不懂?你為何如此無情?”

  巫千越冷笑出聲。“圣上萬壽,越國無疆,與我有何干系。請將素心還給我,否則……”

  “否則如何。”朔帝眉梢一挑。

  巫千越昂首相向:“縱使您擁兵百萬,縱使我巫氏有永不與朝廷為敵之訓,但倘若真將我逼急了,我亦不惜以梅嶺千年清譽向江湖發起烽煙令,恐怕到那時,圣上還未解決現下的西北外患,先要享受一輪內戰之快意了。”巫千越合了合眼,再睜開時,眸中射出寒光:“圣上英明,想來決不會愚蠢至此。”

  她衣袖間一縷香草之氣桀傲清冽,與后宮妃嬪的花香艷調迥然不同,只是在這樣幽冷的語境下,再加那一襲素衣,竟給人一種陰寒之感。

  朔帝沉默地看了她許久。這番毫無溫度的話,竟從她口中說出。
  
  他想起她在王府與他相伴時,經常一身紅衣在庭中舞劍,那時的她多么曼妙可人。“你……何時喜著白裙了……我記得從前你最愛紅色,你總說……”

  “自玉郎薨世那日起。”巫千越面無表情打斷他的話。

  他周身如墜冰窖。

  她竟當他的面喚那個死人為玉郎!

  那個陰毒到不惜在尚且年幼的他身上種蠱、害他受盡八年煉獄般痛苦折磨的頤妃的兒子!

  當年他爵輕勢微,在皇儲之爭中并不具備任何優勢,即便這樣,頤妃為了給自己的親生子肅玉掃平道路,照舊對他下了手。八年!毒蟲噬體,何等之痛!在殘酷的皇城內斗中,他孤立無援,只能對一切佯裝不知,忍辱偷生,受盡苦楚。

  他要活下去,唯有借著與呂府聯姻爬上權利的頂端。他要護自己周全,護母親周全,便必須有所舍棄。

  他不明白自己做錯了什么?

  就算他對她隱瞞一切,就算他辜負她,可是出于愧疚與彌補,他還是赦免了仇人之子。只因為,那廝不僅與他一般傾心于她,而且還長了與他極其相似的臉!

  他不能給她的,便放出一只影子去成全那段過往。

  可她現在居然喚那只影子為玉郎,對自己冷漠至斯! 

  手指捏得劈啪作響。他極力忍下滔天之怒,最終只是“哦”了一聲。

  “朕放你回去。”他蹇澀地坐回綈幾。半晌,再開口時,仍是百官敬畏的天子威儀。“素心不在宮里。朕,養了一群廢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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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巫素心自然不在宮內。

  當蒼生派的車輦出現在客棧門口,她既不驚訝,也不反對。去鳳凰山照顧蕭堯,這原本就是她的打算。她想托人給梅嶺報個信,那伙山賊立即為她打點得妥妥貼貼。
  
  “你們還真是神通廣大,連官府的郵驛都能差使。”在蒼生府安頓下來后,巫素心對這事仍心懷積忿。

  “姑娘,你難道沒有聽過這么一句話么?有錢能使鬼推磨!尤其在這官場,沒有什么是銀子解決不了的。”一進蒼生府,蕭堯便以她在府中行動不便為由,支了自己身邊一個侍女過來。

  那侍女雖年紀稍長一些,相貌倒也生得白凈。鵝蛋臉,嬋娟眉,削背蜂腰。一只小翹鼻將原本平淡的臉,平添出幾分俏皮。

  “銀子再好,關鍵時刻,卻不一定能買得了性命。”巫素心很是不屑。

  “是是是。我家公子說了,姑娘說什么,便是什么。”侍女不再辯駁,抿嘴笑道:“姑娘,這一路風塵碌碌,讓蕓娘先侍候您沐浴更衣吧。”

  她指揮幾個小廝抬了二十余回水,總算將浴桶灌至七分。伸手進去試了試水溫,閉門落簾,又投了一只香包往桶里浸著。

  巫素心笑道:“我不慣使這個。”也不用蕓娘侍候,自己褪去衣服,坐了進去。突又想起一事,揚臉問道:“安公子那兒……”

  “姑娘放心,我家公子自有安排。”蕓娘解了她的發髻披于桶沿,一邊用木槿葉熬的湯汁細細梳洗那烏絲,一邊夸道:“安公子長得真是俊俏。依我看,他若是個女子,只恐怕京城第一富甲柳月亭的女兒柳依依,也是望塵莫及的。”

  巫素心撩了一手窩水澆在自己肩頭。她自小在齊蒼郡的梅嶺長大,這些天雖走過幾個郡鎮,但對京城這個地方很是陌生,更別提什么富不富甲依不依依。

  聽蕓娘說起那柳依依平日出行時的打扮作派,倒像是位過于嬌縱了的千金。

  她對這個女子頓無興趣,懶洋洋地打斷話題:“你家公子可曾用水。”

  蕓娘一邊給洗好的發絲抹花露,一邊回道:“公子的衣什物件一向都是我在管著的,他現下應該,或許……還不曾吧。”

  巫素心見她說得不夠確定,咕噥了句:“可不能讓生水進了腔啊。”立即擦了身體穿好衣衫,也不管通不通報,直直闖進蕭堯房里去。

  蕭堯躺于榻上,聽到推門聲,見是她進來,愣了愣,忙喝退左右。

  “咳咳,咳咳。”他扭過臉,尷尬地連咳兩聲。

  巫素心見他別過頭去,這才想起自己披頭散發就跑了來,身側的衣帶只胡亂打了個結,發梢還在答答地滴水。

  她趕緊在案上的烏木套筒內隨意抽了枝毛筆,將濕發松松挽了上去,然后坐在榻邊,撩起蕭堯的上衣,查看傷口。

  她一低頭,發絲間幾滴水珠連連墜下,落在他手背,似冰似火,蘊得他心慌。

  他緊張得一動都不敢動。

  “怎么了,可是哪里不好?”她查覺到他的呼吸有些異常,詫異地問。

  “沒什么,沒什么。”她后襟半濕,一縷垂下的發絲別過小巧的耳朵垂于胸前,模樣極其乖巧。

  這與她平時的樣子很是不同。

  他不敢明說,假裝又咳了兩下。

  “要不是你上次胡亂走動,此刻便已好個六七分了!”她氣鼓鼓將他衣衫撂平。“這會兒可鬧得,里層的肉又得重新長,還得多敷兩個療程!”

  “拖累姑娘了,咳咳……”這回是真咳。

  “罷了。”她不忍再訓。“以后可得聽話些。早些養好身子,我也就不欠你什么了。”說完,轉身便回了自己房間。

  她剛走,一個嘍羅敲了敲門。蕭堯收起嘴角淡淡笑意,道:“進。”

  來人附于他耳邊說了幾句話后退了出去。

  他沉思片刻,起身走到幾案前,扶住中間一格青銅色的香爐,向右轉了兩圈,再向左回一圈。

  案后傳來嗡的一道聲響。他掀起幾案后的錦簾,壁墻內赫然出現一條密道。待走進去,石門從內再度關閉。

  密室中站著一人,七尺有八,身量魁健。頭頂金獸束冠,身著朱紅蟒袍系著墨色玉帶,靴面金絲繡滿虎頭利爪,光看背影,已是威風。

  蕭堯叫了一聲“父親”。

  那人緩緩轉過身來。竟是樂平郡一役中,僥幸逃脫的前朝太子————肅恒!

  原來,當年他早早就在鷹揚將軍部埋下內線,關鍵時刻得到風聲,安排了幾個替死鬼,讓他們換過衣服燒毀面容,自己卻帶著幾個得力的親信,從另一條小徑偷潛了出去。之后的十九年,他化名蕭亙,創立蒼生派,為的就是有朝一日兵臨涼雙,重掌大寶。

  “逆子,還不給我跪下!”蕭亙怒目圓瞪。

  蕭堯垂首道:“孩兒不知所犯何罪。”

  蕭亙一時有些語噎。

  “父親,梅嶺在江湖中的地位你不是不知。上至皇親下至黎民,各門各派,誰不曾受其恩施?巫氏若在我們手里出現閃失,只怕會給蒼生派帶來滅頂之災。”頓了頓,蕭堯問他:“刺殺巫素心的那批人,是您派出去的,對不對?”

  蕭亙瞇起眼,沒有否認:“看來,上次我與孫其圣的談話,你還是聽到了。”

  “父親!那巫素心……可是我的救命恩人,你殺她,尤如滅我!”蕭堯哽咽著嗓子。

  “哈哈哈哈,恩人又怎樣!!”蕭亙仰天大笑,發瘋似地沖他咆哮,雙眼充盈出血絲:“誰讓她是巫千越的女兒!我就是要趁那亂臣賊子捉她的時候順勢殺了她,好讓那女人以為是他肅仁殺了自己的女兒!我要讓萬萬千千的天下人罵那狗皇帝毀醫滅善,我要讓他最愛的女人恨他一輩子!”

  他一腳將蕭堯踢跪在地,從掛壁上取了根馬鞭,也不顧他身上是否有傷,一鞭一鞭抽下去:“心慈手軟,婦人之仁!枉費為父近二十年心血!胸無大志,以后如何勝任太子!”

  皮鞭落背,肉開血濺,一片模糊。蕭堯咬緊牙關,半聲不吭。

  “逆子、逆子!”直到打累了訓乏了,蕭亙才扔了鞭子坐下,氣喘吁吁地長嘆:“天命不公啊!那肅仁搶了我的皇位也就罷了,連同年同月生下的孩兒,我的都比他的窩囊!”

  蕭堯見他動了心火,忍著背痛倒了一盅茶,跪地奉上。

  “唉……”喝口熱茶,蕭亙的情緒稍稍平復了些。“兒啊,你不惜與為父作對,也要把那巫素心護在身邊,你當真對王位就毫無興趣嗎?”

  蕭堯聞言,抬起頭,一字一句回道:“父親,江山可謀,但孩兒絕不愿以一個女子的犧牲來成全霸業。天子之位,應德才者兼,方能民心所歸,社稷永固。”

  說完,又低下頭去。

  他總是這樣,把自己想說的說完,便再不出聲。沉默的像一棵樹,風過之后,再無聲息。就連在嬰孩時期,都是這般驚人的安靜。

  但他一定拿定了主意,也是九頭牛都拉不回來。

  “為父知道拗不過你。”沉吟許久,蕭亙終是做出退讓,但他提出一個條件。“那巫氏女子,新婚丈夫只有十年壽命,可你乃皇家血脈,為父僅你一子,日后還須由你繼承大統。若你膽敢對她有一絲兒女私情,到時,就算你再為擋十刀,也別怪為父心狠!”

  蕭堯喉頭一陣滾動,悶聲答道:“孩兒,不敢。”

  “不敢就好。起來吧。”蕭亙上前扶起他。“大丈夫壯志四方,豈能為一女子自毀前程。回去吧,好好養傷,江湖上的事,你就別管了。”

  說完,他按了按兒子的肩膀,從密室另一側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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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酉時。巫素心按慣例熬了湯藥令安沉信服下,又制了貼膏來給蕭堯換,見他滿背猙獰,一時又急又惱。“不過幾個時辰不見,怎地平添這許多傷痕!舊疾未去,又添新傷,是誰下的如此狠手?”

  蕭堯若無其事地說:“蕭某犯了些門規,理當受罰,不過是皮外傷,已經讓蕓娘上了藥,無礙的。”

  既是門規之責,旁人便不好多問什么。安沉信看那創口,一道道皮開肉綻,翻開的肉溝中滲出鮮紅的血漬,整個背部竟沒一處完整之地。鞭痕層層疊疊,模樣極其恐怖。

  他挪著步子移到巫素心身邊,假裝漫不經心地抬起手袖。

  “擋著我了。”巫素心將他推到旁邊:“信兒,你且挑個涼蔭的地兒走動走動。”

  安沉信賴著不動:“不要。”

  “乖,出去玩會兒。”巫素心拿了紙,畫了車前草、紫草、金銀花等好幾副圖樣塞進他手里,把他往門外推了推:“‘順便’替我挖些草藥,越鮮嫩越好。”

  打發走安沉信,她割了自己手指,向茶盞中滴了幾滴,端到蕭堯嘴邊喂下。

  “該如何還姑娘這份……”蕭堯看著她手腕上纏著的伽南念珠,緩聲嘆道。

  “還來還去的,倒是說不清了,以后再不要提了吧。”巫素心蹲著,小心翼翼地將他腹部的藥貼換好,又在肚臍周圍取了幾個穴位捻針。她手指綿軟纖長,動作極其敏捷輕柔。

  “疼么?”她問。  

  “一點點。”蕭堯沒有瞞她。遲疑片刻,還是說出心底一直困擾的問題:“江湖傳言,姑娘的血能活窫窳,濟蒼生……”

  “撲哧。”巫素心笑出了聲:“窫窳?那是上古神獸,我只在母親的醫書上見過,自己卻一次沒碰到呢。”她扶他臥臥躺:“除了心尖血,尋常穴位取到的,只是做做藥引,增強藥性罷了。真正發揮功效的,是配合血療的走穴與針法。針對不同病癥,足足有七千多種不同的行針變幻呢。光靠飲血可是去不了根的。而且母親說,血療傷身,若非必要,不可濫用。”

  還沒說完,安沉信提著兩側衣角走進房內,往桌上一散,掉落滿懷白的綠的花花草草。他呼喊巫素心過去看:“巫姐姐,你來瞧,我可采對了?”

  巫素心上前檢查一回,點頭道:“正是這些。你回來的恰是時候,去我房內把藥杵取來,把這些搗了給蕭公子重新敷上,留一半拿去讓蕓娘煎了湯再給蕭公子服下。”

  蕓娘奉命進屋,只看了蕭堯一眼,便鼻尖發酸眼角發疼,自個兒不敢放聲,只是哽咽道:“蕓娘要是能替公子就好了。”

  她側過身,抽出帕子擦了擦臉頰。

  巫素心皺眉。依蕓娘所說,平日這蕭堯的日常起居都是由她打理,但上次他身染重疫危在旦夕,并不曾見過這女子前來侍候。如今這等情真意切,倒也不像是演出來的,且瞧那蕭堯的神色,對她極是信任……定是因為出于憐惜,所以上次才打發她避疫去了吧。

  大約如此。

  所以,她在這里倒成了個礙眼的。

  “我們走。”巫素心拉起安沉信,低嘁了聲,擺裾而去。




  巫千越回到梅嶺,見梅無隱領著個陌生女子前來拜見瀝述,臉上顏色,自是寒若冰霜。

  她親手養大的倆個孩子,自小青梅竹馬形影不離,她從未懷疑過素心的歸屬。如今看來,全是她自己失算。
  是啊。肅仁的兒子,怎么可能如常人般簡單。
  狼再怎么養,始終是狼。

  她端坐大堂中央,瞟了二人一眼,并不發話,只把巫素心的信看了又看。

  卿洛與梅無隱在堂下跪等。她從梅無隱口中早已探知他的師父美艷孤傲,今日親眼瞧見,仍是大為震驚。
  年輪輾扎過的紅塵,哪個女人能在年逾四十之后,仍能如此紅顏烏發肌膚勝雪?除非————她不是人。
  只是,美到極致,便也少了一分生氣。

  她暗暗抬眼看了看巫千越,恰巧碰上巫千越投來的一瞥,趕緊低下頭。

  許久,巫千越將信折起,輕啟櫻唇,聲若云音:“素心在鳳凰山。你領上侍字輩所有弟子同去。至于她————你自己作主。”

  “她”自然是指卿洛。巫千越的清冷性子梅無隱一向知道,當她漠視某人,眼中必空無此人,更何況其名號。只是他沒料到自己這次居然能輕易躲過訓誡,心底反而生了些惶恐。

  更何況,侍字輩弟子雖只有十余人,但個個武醫皆精,在梅嶺眾弟子中,輩份最高。讓他一路統領這幫人,他如何擔待得起。

  “去吧。”巫千越揮了揮袖,臉上現出一絲疲憊。

  林中遇險。死里逃生。這些字眼躺在紙上平平無奇,看在她眼里卻心驚肉跳。

  巫氏后裔,居然也有身受暗算的一天。

  山雨欲來風滿樓。江湖,恐怕很難再平靜。

  回想過去近二十年,她一直將素心護于自己羽翼之下,每日只令其習醫問診,從不向她提及生父之仇,也不許她參聽門派紛爭,天長日久,雖養成她單純直率的性子,卻也蒙蔽了她該有的應激判斷。
  若完全失去辯人識事的能力,又怎能擔得起梅嶺的千年傳承。

  她已年屆不惑,是時候放她在亂道中獨行了。
  她能護她一時,卻護不了這一世。
  世事叵測,人心不古。該流的血,該受的傷,終歸無人可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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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于 2022-1-12 00:58 |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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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梅嶺求醫者日達千人,即便早早拜謁,每日也只放出百來名額,且持帖者還需經過三百三十三級長生階的一階一叩,方能被指派給各云字輩弟子收治。尋常人若能得見梅嶺醫士,已算命中大幸,如今侍字輩長弟子居然整班出嶺,這實屬罕見。

  日高風疾,一行人馬不停蹄,白衣翻飛,塵土飛揚。

  如此陣仗,早驚動了鳳凰山孫其圣。聯系起林中一事,雖涉事者皆被滅口,他也不得不防。畢竟這洞中二百來號徒眾,雙拳雙腿加起來,也敵不過梅嶺這支人馬。但奇怪的是,一向行事縝密機警的蕭亙卻命他撤掉山障,開門迎客。

  孫其圣看著蕭亙陰沉的表情下暗藏一絲不易察覺的佞笑,腦后升起一縷寒意。他不敢多問,帶領手下將一眾人等迎回府中。

  巫素心見到侍風,驚喜地跑上前叫了聲師兄———梅嶺座下弟子,無論黃口小兒或毳毳老者,向來以醫術排輩論兄弟。

  “奉嶺主命,我等前來隨侍少主左右。”侍風臉上掛著慈愛的笑,卻仍率眾人恭敬地先行過拱手鞠禮。

  “眾師兄辛苦。”巫素心還禮。

  “小師姐。”梅無隱從人群后走出,身后跟著個姑娘。

  巫素心瞧了一眼便笑了:“這不是如意茶樓那姑娘么?你呀,到底還是把她贖下了。”

  “卿洛見過小師姐。”姑娘行了個萬福。

  “小師姐?”巫素心頓生狐疑。“母親也收你入門了么?”

  卿洛俏臉一紅,梅無隱忙上前解圍:“洛兒一時緊張,小師姐何必計較?”

  卿洛聞言,忙屈膝道:“是洛兒總聽公子說起姑娘,今日再見,一時心里歡喜,便隨了公子稱呼,唐突了姑娘。都是洛兒的錯,請姑娘千萬莫怪罪公子。”

  “無妨。”見她在梅無隱身后睜大眼睛怯生生的模樣,巫素心安慰道:“既然你是無隱的朋友,以后也別拘著了,就叫我素心吧。”

  卿洛看著梅無隱,輕聲道:“公子都不敢直呼姑娘名諱,洛兒……”

  “他叫我小師姐是應當應份,誰讓他技不如我。”巫素心沖梅無隱丟了個白眼,轉而向卿洛笑道:“你并不是本門弟子,不必拘泥稱謂。更何況,我們在門中也是以兄弟姐妹相稱的。”

  一番安撫后,卿洛小鹿似的神情總算稍有松馳,笑著上前叫了聲素心姑娘。巫素心見她仍有些拘謹,便不再多話,和眾人閑聊幾句,讓大家退下各自休憩。

  安沉信來尋巫素心,在門口見到梅無隱,與眾人一一見了禮,叩門進來,第一句就問:“姐姐以后是不是就不管我了?”

  巫素心一愣:“此話怎講?”

  “無隱哥哥來了,你自然會讓他來醫治我啊。”安沉信趴在桌上長嘆一口氣:“以后你就可以專心照料那個人了!”

  巫素心見他把臉埋著,呼出的氣一口一口噴在梨花木的桌面上,模樣倒有幾分好笑,便忍不住逗他:“怎么,難道你不喜歡你的無隱哥哥了?”

  “當然不是!”安沉信噌地站起身,又慢慢坐下去,嘴里小聲咕噥道:“我喜不喜歡有什么打緊,重要的是,巫姐姐你喜不喜歡……”

  “喜歡什么?”巫素心滿臉不解。

  “方才我見到無隱哥哥身邊有個女子……”安沉信輕聲說道:“我原還以為巫姐姐和無隱哥哥……兩情相悅。”

  “……”
  
  巫素心愣在原地。安沉信見她發呆,情知自己冒失,轉身躲了出去。

  兩情相悅?巫素心慢慢坐在桌邊,舉起左手,牽起自己右手。就像小時候她和梅無隱常做的那樣。

  母親早在她十六歲時便明示過,若遇良人,敢為她舍百年身,盟結琴瑟之好,彼此又兩情相悅,便可托付終生。

  可惜她習醫練武稍點即透,偏偏情竅難開。母親的話,她一直難解其味。

  這樣牽手就是“相悅”么?彼此親厚,就是母親和信兒所說的兩情相悅?

  給蕭堯換藥時,她仍有些心不在焉。

  “素心姑娘今日像是有些心事啊。”蕭堯語氣中帶著幾分戲謔。見她不答,又說道:“我聽說你的大師兄們來了……梅公子,好像也來了。”

  “安心躺著養你的傷,少聽些有的沒的。”巫素心將搗好的藥泥“啪”地拍到他背上,疼得他直咧嘴,小聲哼哼道:“在下不過好心提醒。”

  “關你什么事。反正等你傷好了我就走。”巫素心撇下藥罐,扭身便閃。

  “嘶……”蕭堯趕緊佯痛:“不行,你醫術不精,把我越醫越壞了,你得再上一次藥。”

  “呸,無賴!醫死你才好!”巫素心原本就心煩意亂,言語刺激之下,一時慍惱,抓起毛筆就在他左臉圈了只烏龜,撒了氣后,揚長而去。

  蕓娘聽見爭執,進屋一眼見到巫素心留在蕭堯臉上的“杰作”,忍不住“撲哧”笑出了聲,向盆中用熱水擰好手巾替他擦凈,道:“公子,可算遇見能治你的了。”

  蕭堯苦笑道:“這姑娘當真不好惹。你以后可要小心些,別沖撞了她。”

  蕓娘小心吹干他背上的藥泥,說:“我倒是喜歡這位姑娘。不僅醫術了得,性情也直爽。這才幾天功夫,公子背上的傷就已見好,連頭發都開始變黑了。”

  “是么。”蕭堯起身看著銅鏡中的自己,果然,發根處已有變色。

  想必體內瘟毒已凈。

  既然蒼天不允他死,那他便好好的活。

  “備馬。我要去見他。”傷愈大半,料出行已無礙。

  “公子是要見我干爹?”蕓娘壓低聲音。

  他點頭。蕓娘立即為他更衣。

  他從未見過母親。憶事起,便一直受羅楓照管。據羅楓說他母親因病而死,但他對此毫無記憶。蕭亙長期忙于門派爭斗,鮮有時間來看他,倒是羅楓父女如父如姐地陪伴他的時間更多。

  前幾年,羅楓忽然借口年邁,要買處宅子隱居。蕭亙原本不應,但蕭堯體諒他多年辛勞,便向父親求了人情,將他放了出去。之后,倆人再未見面。

  這是這么多年來頭一次。

  蕓娘處事細心,行路謹慎,確認沒有尾巴,才放心將車駕至一處偏僻院落。

  “咳咳,可是蕓娘回來了?”一駝背老者聞聽馬嘶,開門迎了出來。見門前停的是輛馬車,心下立即猜中車上人的身份。

  “老奴見過公子。”羅楓顫顫巍巍扔了柱棍,落下雙膝,聲音尖細無力。
  
  蕭堯下車伸手將他搭起。蕓娘入室為二人煮好茶,默默退至室外。

  院中夕顏正開得如火如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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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黃昏后鳳凰山開始落雨。烏央央的陰云裹著狂風籠住山頭,大有生吞山體之勢。

  梅無隱吹了燈,早早躺下。

  風雨夜,最易將息。

  后半夜驟雨未止,忽又雷電交作。半夢半醒中,叩門聲和著風聲一陣緊著一陣,梅無隱忍了忍,還是披了長衫起身察看。

  卿洛拎了只朱漆木盒等在門口。她一身湘妃深衣,云鬢微散,雙眼紅腫,似剛剛哭過。
“怎么了?”梅無隱伸手碰了碰她的臉頰,有些溫燙。“不舒服么?”

  卿洛搖了搖頭,將食盒提到桌上,從里面取出一碟桂花芙蓉糕,一碟鹽水花生豆,一碟白藕南瓜拌的粉蒸肉。
布好筷箸,又擺上幾壺燙好的觚酒,低頭道:“雷聲這樣大,洛兒……怕公子夜里餓著,便去廚房簡單備了些吃食。”

  梅無隱唇角一揚,拉她在自己身邊坐下,小聲問:“雷聲這樣大,所以洛兒害怕了,是或不是?”

  卿洛掩面一笑,滿臉嬌羞。

  石室外斜風橫雨,室內燭火搖曳。雨聲瀝瀝,幾杯熱酒下肚,梅無隱漸漸有些不支。

  眼前女子身段楚楚,唇若流櫻,手若玉筍,一雙多情目流轉顧盼。

  他忍不住輕撫那桃花般的臉。手漸漸下移,情難自禁地,順著玉頸,滑進領口。

  “公子……”嚶嚀一聲,卿洛依進他懷中。

  深衣褪去,一派旖旎。

  第二日醒來,卿洛早已離開。梅無隱望著滿床的零亂不堪,摸了摸頭。

  一切發生得如此突然,卻又仿佛順理成章。昨夜……如此瘋狂。

  他帶著新婚般的喜悅起床起漱,完全不在意昨夜的動靜被夜巡的嘍羅們聽了墻角。既要了她,他自然會給她一個至高無上的名份。當某天他離開這場游戲,也不算虧待了她。

  如此一來,出發前往涼雙城的心,便更加迫切。他立即去找巫素心打商量,半路卻遇上孫其圣,彼此免不了寒喧幾句。

  孫其圣見他似乎有事要辦,說道:“梅先生若有什么吩咐,可直接讓我洞中兄弟去張羅,不必客氣。”

  梅無隱謝過,順便說了辭行的事。

  孫其圣沉默一會兒,點頭道:“也好。我這洞中雖然自在,但畢竟不如外面行事方便。不過,再等幾日就是仲秋,山下的柳湖鎮每年都要舉行月祭,尤其那湖上的花舟,彈琴唱曲的,燈火通明通宵達旦,連京城的達官貴人都來搶著包租。先生可稍稍停留幾日,到時,攜卿洛姑娘和眾位醫士一起去耍耍,豈不更好?”

  梅無隱被說動了心。花好月圓的佳節良宵,的確不可辜負呵。

  為接仲秋,蒼生府后廚忙得不可開交。一車車新鮮的白藕栗子紫菱青筍源源不斷被運上山。生豬火腿鱔魚美酒自然必不可少,甚至解酒的瓜果糕餅,都囤得小山一般。

  “巫姐姐,你要去參加月祭嗎,聽說可熱鬧呢。”安沉信捧著一部《異苑經》,邊翻看,邊小聲陪著巫素心說話。

  巫素心將蕭堯身上的銀針撤下。他神態恬淡,雙眼微合,不知什么時候已經入睡。


  小時候,他一定是個安靜的孩子。巫素心暗忖。

  腹部瘡口這幾日愈合飛快。她又輕輕查看了一下他后背。雖仍有幾絲鮮紅滲出,但大多結了黑痂。

  “巫姐姐,你去不去呢?”安沉信以為她沒聽見,又問了一遍。

  “不想去啊。”巫素心懶懶回道:“再細心用兩日藥,他的傷應該就痊愈了。到時,我們就可以走了。”

  “姐姐不去,那我也不去。”安沉信高興地說。

  巫素心笑了笑,袖了藥瓶,剛想從榻上起身,腕上突然被一只手握住。她驚呼一聲,低頭一看,不禁又好氣又好笑。

  那人,睡夢中居然還掐著她的手不放。她越掙,那手掐得愈緊。

  安沉信不知發生了什么事,走過來瞧了瞧。巫素心沖他甩甩手,一臉的無可奈何:“這無賴,怕是夢魘了。”

  “別走。”果然。也不知夢見了什么。

  “算了。就陪你坐會兒。”巫素心不忍搖醒他,重坐回榻上,一手讓他握著,一手從安沉信手中搶過《異苑經》,翻了一會兒,指著其中幾行輕聲笑道:“信兒你看,這書中說,有人用犀角照見水底住著人與馬車,皆著紅衣紅巾。這倒有趣,莫不是紅鯉魚化的?”

  再往下看,那人夜里便夢見神明。神說了句“與君幽明道隔,何意相照?”,不久,那人抱病而亡。

  “不過是看了兩眼,便送人性命,既是神明,也該慈悲些!”巫素心合了書本,懶得再看,倚著榻側的玉石屏風打了個呵欠。

  安沉信搬只木凳依她邊上坐了,將那故事也讀了讀,嘆道:“佛說,萬事皆有定數。或是福報,或是孽債。終歸是凡人不能左右的。”

  “嗯……”新雨過后,空氣清涼。她困意襲來。

  “你且瞇會兒。我守著你。”安沉信柔聲道。

  “好……”應聲已小如蚊蚋。

  蕓娘請飧,進門見到這一幕,不覺愣了愣,想到應節的新衣已經送來,便上前輕稟道:“安公子,一會兒該進晚食了。另外,我們二當家的前幾日命人新制了幾式衣裳,
一會兒就要給各處送去。公子吩咐,請安公子、梅先生與巫姑娘先挑,梅先生那兒已經選好了,安公子也挑件吧。”說完,揮了揮手,兩個梳著雙平髻的小丫頭各捧上一撂衣物。

  安沉信點頭道:“二當家的有心了。等他醒來,我當面謝他。”說完,抽了一套甘石粉袖口滾錦的緹繡長衫。

  “真巧,卿洛姑娘也選了件甘石粉的衣料呢。”蕓娘笑道。

  “那我換件。”安沉信燙了手似的把衣服放回,重挑了件蒼青襯底的千草色,說:“就這件吧。給巫姐姐也留套這顏色的,暗是暗了些,倒不會和旁的女子撞色。”

  蕓娘應了聲,領著下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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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于 2022-1-12 01:00 |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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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東舟風乍起,孤月上九州。荷蒲今宵冷,歸來一生秋。

  柳湖鎮因湖得名。仲秋夜,鎮上彩燈如晝,燃燈的猜謎的,猜角的耍把式的,捏面人賣糖葫蘆的,吸引著一群群打扮鮮亮的姑娘。

  約好的小情侶不喜街上這般熙攘人潮,他們走過石橋,一對一對,自向花前柳下去。

  柳湖橫著大大小小十幾只畫舫。賣唱女子頭抹桂油,臉擦脂粉,眉長眼俏地作出妖嬈媚態,小曲流進漣漪,連湖心也跟著輕輕搖晃。

  巫素心原是不來的。

  傍晚,卿洛來邀她晚上同去鎮上燃燈祭月,她以疲乏為由推了。卿洛走后,安沉信與她閑聊片刻,談及她方才言語直白了些,恐拂了洛姑娘好意。

  “可是我真的不想去啊。”巫素心攤手:“我已經表達得很委婉了。”

  “今日過節,姐姐不試試節衣?”安沉信見她仍穿著純白羅紗。“二當家特意張羅的呢。”

  “又不是專門為我定制的,就算我不穿,料也無妨。”巫素心笑嘻嘻地說。

  她自小穿素色慣了,再說,那家伙根本就不會注意到這種小事。就算他介意,反正她拂一人的好意是拂,也不在乎多拂一人。

  安沉信已換了新衣。他原本就身形修長體膚瓷白,千草色長衫更顯得飄逸出塵。巫素心可以想象得到,這樣唇若花瓣眼似星河的男子若站到集市,會引得多少女子在心底尖叫。她挑挑眉:“你可以和你的無隱哥哥與洛姐姐同去呀。權當是替了我。”

  安沉信一聽便急了:“這事哪有替代的!再說我一男子,與那洛姑娘非親非故,攙和在他們中間,這這這,成何體統!”

  吱。門被推開,一個聲音嘶啞低沉:“姑娘是不想去,還是不敢去?”

  巫素心看清來人,沒好氣地回道:“我為何不敢去?倒是你,病剛好些,便跑過來偷聽人說話。”

  “在下來藥室取些靈香丸驅驅書蟲,倒沒料到姑娘和安公子在這里。”蕭堯合了手中竹扇,進門向柜中翻出一只石瓶,沖她晃了晃,抬眼看到安沉信,點頭由衷嘆道:“安公子風姿卓絕,不愧是名門子弟。”

  安沉信微微躬身:“二當家謬贊了,家父不過是普通員員,談不上什么名門世家,即便在下有幾分風采,也要多謝二當家的衣食照料。”

  “安公子客氣。說到照料,倒是我們受巫姑娘照拂更多。”蕭堯垂睫一笑,嘴角卻不由發緊。

  從他垂死醒來見到她的第一眼起,她身邊不是梅無隱,便是安沉信,偏偏二人一個賽一個的如芝如玉。相比之下,他與她說話的機會極少。偶有交談,不是說走,便是急著離開,仿佛他是個刺手的野栗,她巴不得早早甩開。

  他就那么令她厭棄?

  “反正再費心也就這一兩天,節后就走。”她還是這套說辭。

  蕭堯忍住上前抓住她的胳膊的沖動,咽聲說道:“姑娘想走便走。只是……梅先生與洛姑娘已經動身前往柳湖,在下已命人包下一只船,姑娘不妨也前去看個熱鬧。有些事,只有親眼看清了,看明白了,人才清醒。”說完,甩手便走。

  “生什么氣?”巫素心聽他腳步漸遠,對安沉信聳了聳肩:“莫名其妙嘛。”不料安沉信斜目望著另一側,緩緩說道:“這次,我支持二當家。”

  曲水花燈,月光傾城。

  柳湖湖畔,一男一女水邊信步。夜風涼颯,男子身材高挑面蒙千草色薄紗,白衣女子則手持火紅糖葫蘆,二人有說有笑,一路走著,突然停步。

  前方,兩個緊緊依偎的身影正坐涼亭之下吟風誦月。腳尖相對,雙手交疊,一個目光含情,一個粉面帶春。

  這不是梅無隱與卿洛,又是哪個?

  “無……”巫素心正要呼喊,安沉信眼疾手快,一把捂住她的嘴,連拖帶拽地把她拉到一邊。

  “作什么!”巫素心掰開他的手,說:“我看到你無隱哥哥和洛姑娘啦!”

  “……”安沉信無語。半天,才擠出一句話:“姐姐你……一點兒也不難過么。”

  “我為什么要難過?”巫素心詫異地問。

  看著安沉信疼惜的眼神,須臾,她好像終于有點明白他們執意勸她來此的目的了。有些事,身為八尺之軀的男子,的確不好說出口。

  “你們……費心了。”她嘆了口氣,道:“我從未喜歡過他。”

  她將“喜歡”二字說得袒然,倒讓安沉信吃了一驚。

  夜風適時從湖面半衰的荷莖間穿過,發出類似男子嘆息的陣陣幽咽。

  “兩小無猜,并不是男女之情啊。”她看著涼亭的方向,目光清冷平靜:“我的喜歡,注定只會是悲劇。我與母親不同,我才不管什么巫氏血脈什么千年使命。如果有一天,我當真遇見喜歡的人,我寧愿,從未動心。”

  “我可不想讓我的孩子……沒有父親。”她的聲音漸漸低了下來,很快抬眸燦然而笑:“再說,我也沒有什么喜歡的人。”

  安沉信心底一緊。“巫姐姐……”口中萬語千言,卻生生咽了下去。

  “你當然除外啦。”見他神色有異,巫素心趕緊拽拽他的袖角:“你和無隱一樣,都是我的好弟弟嘛,我一樣疼愛的。”

  弟弟。安沉信眉頭鎖緊,瞳中星光暗了下去。


  他悶聲說了句:“回吧”。聲音卻被一陣車馬與人群的喧囂淹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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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隨著兩騎黑馬開道,一輛通體鎏金的馬車沿著湖堤徐徐行來。琉璃車窗在月華籠罩下閃著夢幻的五彩,三匹皚如白雪的龍馬昂著高貴頭顱,儀態翩翩地邁著優雅蹄步。車沿掛著銅鈴,隨車身顛動發出清脆聲響。車后跟著十余排婢女梳起高高的留仙髻,或挑燈或捧香,相貌秀麗可人,就連煙栗色短衫的家丁,也是眉清目朗。

  游人紛紛撇了攤位聚攏過來。別的不說,單是那三匹龍馬,皆是天下難尋的白雪無瑕,一匹便已足抵千金,更何況寶石鑲轅,黃金裹輿,如此奢靡,即便朝中大員,也罕有鋪張至此。

  馬車停轍,婢女搬上玉凳。檀木鏤雕車門剛一打開,頓時香風四溢。

  一個頭梳雙翻髻,兩鬢垂髯,金雀斜插的明橘色華服女子,也不去扶婢女伸來的手,提著裙裾從車廂里一躍而下。杏眼檀唇的,金絲流蘇左右晃動,在月光下飛若雨絲。幾個身著羅緞的公子哥立即上前問安,女子略略躬了躬身,頭也不回地登上湖畔停著的一只華麗畫舫。

  與那畫舫相鄰的船上有人向岸邊頻頻揮手。巫素心定睛一看,卻是蕓娘。

  梅無隱與卿洛已先一步去了船上。四人相互招呼后,圍著桌子坐下。桌上早已擺好瓜盤點心,蕓娘笑道:“各位先用,我家公子稍后即到。”

  話語間,隔壁忽起琴音,高亢如飛鳥穿云,歡快若溪水九曲,一聲女子長嘆后,琴里思緒卻越顯低迷。隱隱聽一婢女稟道:“小姐,劉都尉之子——劉治劉公子岸邊求見。”

  “不見。”撫琴的正是橘衣女子。她聲音不高,卻極度不耐:“我最討厭明明長得丑卻還偏偏狂傲自負的人了。今夜,莫說是都尉之子,就算太尉府的公子來了,我也懶得理他。”說罷,繼續信手按弦。

  四人細細品咂,等到蕭堯落座,一曲漸終。

  “二……蕭公子怎么晚才來,且一點動靜也沒有。”安沉信遞了一只玫瑰花餅過去。

  隔船有耳,他改了平常的稱謂。蕭堯領悟,沖他微微頜首:“琴聲不俗,怕擾了你們興致,所以腳步放輕了些。”見他臉上仍蒙著面紗,便問:“安公子這陣子身體還不見好么?怎么晚上也要蒙著這個呢。”

  安沉信扭頭望了眼巫素心,道:“好多了呢。只是夜里風大,何況又在這湖上,怕吹痛了頭,又要麻煩姐姐。”

  蟾月未央,岸邊的花舟三三兩兩開始向湖心劃去。

  卿洛見蕭堯帶來不少河燈,便從中挑了盞紫的,趴在船頭,用鐵釬子將它小心地放在水面。梅無隱蹲在她身側,二人一同看著花燈飄遠。

  “剛剛許了什么愿?”梅無隱問。

  卿落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又拍了拍身上,笑道:“我還能許什么別的愿?”卻踮腳俯在他耳邊說了句悄悄話,梅無隱旋即一臉寵溺地刮了她的鼻子,一邊將她擁入船內,一邊說:“必當如你所愿。”

  呷了口茶,卿洛要去鎮上猜燈謎,梅無隱便陪她去了。二人走后,蕭堯隨手取過一只青蓮色的河燈,遞給巫素心:“今夜仲秋,你也去放一只吧。”

  巫素心沒有推辭,走到船頭,將燈放了下去。

  此時正好月移正宮。水天之間,一輪圓月如明鏡般通體發亮,將整個柳湖照得如銀湖一般。

  巫素心立在船頭,看著天空發怔。

  皎潔如明月,卻也依舊狐獨千古。她嘆了口氣,完全沒有留意到一隊人影在岸邊柳絲的掩蔽下正急速向她的位置移動。距離船頭七丈開外,這群人“噌”地躍身而起,如飛菩落葉,在湖面腳點清波,鬼魅般魚貫逼近。

  背于身后的刀刃,發出極寒的光。

  巫素心尚無察覺,船內的蕭堯卻猛然站起,安沉信順著他冷竣的目光瞧去,大喊一聲不好。

  與此同時,岸上留守鎏金馬車的侍從在月光的映照下,也發現了湖面的異常。

  “有刺客!保護小姐!”混著銅鑼與鼎沸人聲,身著煙栗短衫的家丁們紛紛涌進畫舫,準備護送自家主人離開。

  他們完全不知,這群殺手的目標明明另有其人。

  橘衣女子倒是波瀾不驚。她抬手做了個“上”的指令,便靠著船頭的圍檻,懶洋洋地看著那群逼近的黑影。

  這一邊,蕭安二人已跑向船頭。殺手將近登船之際,隔壁船上的家丁們跳上了他們的甲板,與此同時,另一隊白衣人影電光石火地從岸邊跳上船尾直奔船頭,也加入迎戰隊伍。

  “少主!”侍風喚道。卻原來是梅嶺弟子趕到。

  那群黑衣人原想借著輕功從水面偷襲,卻不料迎面撞上兩隊敵手。他們明知人數懸殊,卻自恃武藝強勇,仍是奮力躍上畫舫,手舞白刃,雙目圓瞪,大有不死不休之勢。
  
  若存著拼死一搏的戰心,眼前形勢孰優孰劣,倒不好定奪。

  蕭堯將磨拳擦掌的巫素心伸手攔下。刺客氣勢不弱,但梅嶺侍字輩弟子的威名也并非虛妄。更何況,還有一群誤打誤撞前來助陣的幫手,暫且不用她一個女子去冒這個險。

  湖上刀光劍影,岸邊龍馬嘶鳴。雙方糾纏一柱香的功夫,黑衣人全部倒地。梅嶺弟子欲留活口,但這群刺客被生擒時,直接一刀抹脖,干凈利落。

  眾人互相抱拳,各自回船。

  “對自己都下得去手,這群人哪,還真是狠辣。”橘衣女子顯然熱鬧沒有瞧夠,打斗已了,尤手持圓扇,斜倚圍檻,搖首嘆道。
  
  蕭堯正要進艙,忽聞此言,星眸瞬忽一沉,愣在那里。

  一襲銀衫,在夜風中微微翻動,袍袖下的手,因握得過緊而愈顯蒼白。

  橘衣女子漫不經心地側目看了他兩眼,慢慢直起了身。不覺間,圓扇落了地。

  “哎呀呀呀……這是誰家公子,生得好生俊俏啊……”  

  她“嘻”地一聲,趴上船檻,身子用力向前探了探,極力想離他近些:“這位公子,不知姓甚名誰?府上何處?是在朝為官呢,或是行商坐賈?”

  蕭堯緩神,未作理會抬腿便進了艙門。


  只留下那一雙水杏眼笑意盈盈的,在月下灼灼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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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1135) 雞蛋(1)
20#
 樓主| 發表于 2022-1-12 01:02 | 只看該作者
20

  十八,眾事皆宜。

  孫其圣置辦好酒席為眾人送行,三杯未了,卻有手下報稟,柳湖鎮一夜間忽現“腸癘”,唯一一家醫館已人滿為患。

  孫其圣揮手喝退來人,舉起酒盅:“莫讓此等小事攪了酒興。今日與眾位醫士山中一別,以后江湖再見,便是自家兄弟,孫某先干為敬!”說罷,一飲而盡。

  侍風等人已端起漿酒,見巫素心不動,紛紛放下酒盅。

  “行醫之人,能力之內,豈有見患不救、袖手自去之理。”巫素心緩道:“承大當家盛情,只怕我等還要繼續留在府上叨擾幾日了。”

  孫其圣聞言,離座抱拳:“巫姑娘大義,我孫其圣亦不是無義之人!眾醫士既愿為蒼生百姓而留,自今日起,我蒼生府上上下下甘愿受姑娘驅使!”

  巫素心一愣,還是起身謝過。

  仲秋過后天干物燥,并非“腸游”盛行之季,這場癘疾來得十分蹊蹺。通曉醫理的人,莫不心生幾分狐疑,只是一時不能蓋棺定論,眾人也就不便多談。

  梅無隱回到屋內,良久不語。

  剛剛,好一場投懷送抱式“杯酒釋兵權”。

  蒼生府和梅嶺,二者并沒有任何利益沖突,只巫素心一個善念,孫其圣便自愿放棄天高皇帝遠的神仙般日子“棄暗投明”,從常理上,很難解釋得通。

  難道當真只為“道義”?

  梅無隱冷笑。天下熙熙,誰不心存私利,“道義”二字,能值幾何?更何況一群草莽,哪有什么誠信可言。結合這場流行性腸胃病,他敏銳地嗅出幾分陰謀的氣息。

  動機不明的是非之地,絕不可久留。他開始著手打點行李。

  卿洛坐在床沿,手撫床幔,眼波幽幽:“你我尚未拜堂……這里,卻也算是我們的新房呢……”

  是啊。就在這個房間,就在這床帳之內,卿洛曾眼帶淚痕,臉色緋紅地在他身下承歡。想到放燈時她說的悄悄話,他上前將她撲倒,安慰道:“我說過,必當如你所愿。”

  “噯呀呀,青天白日的。”卿洛推開他,攏了攏青絲,嬌嗔道:“我又沒逼你與我成親。再說了,你這不是急著要走嘛……你若當真要走,就把這張床給我帶上。”

  她身子扭過一邊,只用眼角瞄他。這副嬌俏的樣子惹得梅無隱又氣又愛,他摟過她,輕輕側躺枕畔。

  連他們初夜的床榻她都如此難舍,這個女子對他的依戀超出他的預判。也罷。既然她喜歡這里,多留幾日也未嘗不可。至于風險么……天塌了自然有這么多人頂著,應該不至于讓他那么快game over。

  更何況,有巫素心與眾師兄的加持,多積一筆功德上京,對日后的登基大業自然有百利而無一害。

  如此算來,原本令人擔憂的隱患,還是有些許益處的。

  他看了眼行李。上京的日程,又要推遲了。

  另一邊,蕭堯穿過狹長的密道走進石室,蕭亙正坐在桌邊俯看輿圖。近些日子,他一直罕見地長留鳳凰山。

  蕭堯知道,席間孫其圣做出的決定必然是由父親授意,但他無心猜度他的意圖,更不想揣測那場流疾背后劍指何方。請安后,他便安靜地立在一旁。

  許久,終是蕭亙臉色陰鷙地率先開了口,聲音如禿鷲在空中撩翅般嘶啞低沉:“我記得我曾警告過你,再和那女子糾纏不清,便休怪我無情。”

  蕭堯聞言,取下墻上馬鞭,恭敬地雙手呈至蕭亙面前。

  蕭亙奪過馬鞭扔向沙盤。盤中高低錯落堆疊的山巒頓時傾軋成一片沙丘。

  “父親息怒。”言辭躬遜,神情卻仍淡淡的。

  蕭亙怨氣難平:“為父運籌幾十年,不過是想拿回原本屬于自己的東西,偏偏你……”

  “這么說,您承認柳湖那撥殺手是受您指派了。”蕭堯眉峰一沉,打斷他的話。

  其實根本不用問出口,答案十分明顯。即使那日他沒有跟去柳湖,以他父親的個性,也絕不會輕易放過巫素心。

  之前蕭亙就說過,誰奪了他的江山,他便要剜了誰的心肝。殺巫素心,是存心要挑起梅嶺與皇城那對舊偶之間的深仇。

  不如此,怎能消他心頭之恨。

  而他身為人子,卻一次次從中阻撓。上次初犯受了鞭刑,這次再犯,想必責罰更重。

  他撩起衣袍,雙手撐膝,單腿跪下。

  “原是要賞你幾十軍棍的。”蕭亙長嘆一聲,抬頜示意他平身,語氣轉而輕柔了幾分:“為父不想讓你和梅嶺有眾多糾葛,自然有為父的道理。好在前幾日你違令去柳湖,倒是無意間立下大功一件!”

  蕭堯不解地看著他。

  功?這倒是從何談起。

  “你可知,對你們出手相助的,是何許人?”蕭亙坐下,從壺中倒了一杯酒送至唇邊,瞇起雙眼。

  “不過是個看上去有著幾分家境的普通女子罷了。”想起那夜橙衣女子倚桿時某句調戲,蕭堯臉上閃過一絲尷尬。

  “有幾分家境?呵呵呵呵。”蕭亙放下酒盅,笑了一陣,捻著下巴一縷垂須,道:“那是京城第一富甲柳月亭的獨女!她爹那是何等人物?普天之下,除了皇庫,便數他家資最為雄厚。只要他想,這鳳凰山附近的鄉鎮,他隨手就能買下百十來座,說他富可敵國亦不為過!兒啊,自助者,天亦助之,這天下,注定要回到我們爺倆兒的手中了!”

  蕭堯聞言,臉上并無半絲亢奮:“孩兒聽說,那柳月亭可是個從不涉政的商賈,他便再有傾天的財權,又如何為我們所用?”

  “從前自然不能。但如今,卻大大不同了。”蕭亙看著自己清逸淡雅的孩兒,言語間難掩幾許得意:“他女兒柳依依看上你了,整個柳府都在四處打探你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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