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主: 霧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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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創(chuàng)小說】] 梅嶺傳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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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1135) 雞蛋(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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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fā)表于 2022-1-12 01:02 |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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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鳳凰山中多桂花,每到清秋,香風(fēng)直沖云霄。

  三更過后,簾外一輪下弦月清冷。巫素心右右睡不著,索性提了盞琉璃燈,到洞外找了棵老桂樹,縱身躍坐枝杈,掛好燈,仰頭望天。

  深藍(lán)的夜幕中,千星萬點的銀光涌作一條白練,如霧如煙,從天空直向人間流動。夜風(fēng)吹了吹,白色的衣袂在花影碧葉間飄飄舉起,似有意與星河對接。

  她發(fā)了會兒呆,對面山峰隱隱傳出一曲《寒山僧蹤》。

  “這強(qiáng)盜山頭土匪洞府的,難不成,隱著個四大皆空的高僧?”巫素心耐不住好奇,跳下樹,向幽咽的簫聲尋去。

  昏黃的燈光在黑壓壓的樹影間時隱時現(xiàn),早驚動了吹簫人。

  “咦,怎又不吹了?”待奔至附近,簫聲卻嘎然而止,她頓覺無趣。

  正要離開,枝葉微顫,一襲銀色長衫的男子自清涼的月華下走出。襯著濃重的山影,周身如暈染在潑墨的山水畫中。

  “鳳凰山到底是魚龍混雜之地,姑娘好大的膽子,竟敢獨(dú)自夜行。”來人額系玉綃,手持紫簫,不必細(xì)看,單從聲音,巫素心已猜到其身份。

  “竟是你。”她提燈向他身后探了探:“蕭公子也是一人么?”

  “怎么?是我,姑娘很失望?”蕭堯向前幾步,與她眉眼相對:“或者我該問,姑娘希望我是誰?”

  如此近距離的四目相接,巫素心驀地生出一絲慌亂。她下意識地后移幾步:“我管你是誰呢,只要不是你們大當(dāng)家的便好。”

  “孫其圣……”蕭堯緊崩的眉峰平整了些:“我還以為姑娘天不怕地不怕,原來也是有懼怵的人。”

  “誰怵他?”巫素心沒好氣地說:“不過是猜不出你們葫蘆里要賣什么藥,心底有些糊涂罷了。”

  一聽“你們”二字,蕭堯原平松馳的劍眉重又?jǐn)Q緊,他一把扯過巫素心,一字一頓沉聲道:“他們是他們,我是我!”

  巫素心甩了甩衣袖,他偏是不放。一雙明若星漢的眼,似要扎進(jìn)她湖水般的瞳中去。

  巫素心瞪了他一眼,忽停止掙脫,在他臉上打量片刻,表情恍惑。

  “在想什么?”蕭堯被她盯得有點不知所措。口中發(fā)問,手上卻仍無半分放松。

  巫素心將琉璃燈舉到他額邊,輕聲道:“難怪我第一眼見到你,便覺得在哪里見過。你耍賴的樣子,可真正像極了一個人。”

  “誰?”蕭堯心中一凜。

  巫素心沒有回答,仍自顧自地說:“也是奇怪。明明這額頭眉角相近,我當(dāng)初卻怎么丁點沒有猜得出來呢?”她將燈移至他肩頭:“鼻子也像、唇也像……哎你……”

  琉璃燈被蕭堯伸手壓下。

  “不要這樣打量一個男子。”他松了她。“以后,不許再這樣看別的男子。”

  “……”

  憑什么三個字差點脫口而出,那雙如孩童般執(zhí)拗的眼睛死盯著她,她還是咽了回去。

  世上沒有相同的兩個果子,自然不會有完全相同的兩個人。但此刻他蠻橫倨驁的表情,與梅無隱的確極為相似。

  她偏又仔細(xì)看了看。若說五官中最大的不同,當(dāng)數(shù)眼睛。蕭堯的眼廓比梅無隱稍顯深邃,眼睫更為細(xì)密,神態(tài)也不似無隱那般驕頑不馴,即便現(xiàn)下這等無理胡纏之相,卻亦自有一股風(fēng)雅清逸。

  “姑娘可看夠了?在下像誰?”他極不喜歡她在他臉上探究另一個人。

  “不告訴你。”她身邊常伴的,不過就那兩人,料他用小腳趾頭也能猜得出,還反問甚么。她嘻嘻一笑,懶得揭明。“夜深了,該休憩了。公子也早些回吧,山間風(fēng)大。”她把燈塞到他手中:“當(dāng)心凍著。”

  轉(zhuǎn)身未走幾步,卻聞他低聲道:“夜深無礙。只是這秋深了,山間的雁子都要結(jié)群來去,姑娘以后也該少走些夜路,便是白日,也盡量多和眾師兄們一同出行才好。”

  巫素心點頭,借著微月,穿花渡影地很快離了他視線。

  蕭堯提起挑桿吹了火,攏了燈,也很快融進(jìn)飄渺的月色中。

  回屋打了個盹,巫素心起床領(lǐng)了梅嶺弟子趕去柳湖鎮(zhèn)。孫其圣的消息無誤,患者多為“腸游”,且診狀相似。侍風(fēng)等人皆疑為用水不凈,巫素心立即向官府備了案。幾個衙役隨機(jī)取了井水與市面的蔬瓜魚肉回去查驗,卻無異常,于是這一場“腸癘”只以普通流疾結(jié)了案。

  縣令見千人的柳湖鎮(zhèn)只有個行蹤不定的游方郎中,立即撥了四進(jìn)四通的一座官坻給梅嶺眾人用作臨時醫(yī)館。巫素心原打算制成湯藥分發(fā)后便離開,但聽縣令話里的意思, 似要多留他們些時日。

  “先生好事做到底。”胡縣令接案后親自視察柳湖鎮(zhèn),面對梅嶺醫(yī)士們一臉恭敬。“待流疾平息后,本官必定盡快物色好新郎中,絕不會耽誤先生片刻時辰。”

  巫素心看了眼侍風(fēng),侍風(fēng)點點頭。她沉默片刻,應(yīng)了下來。之后每日撥出六個時辰在醫(yī)館坐堂,夜晚仍率眾人宿于鳳凰山。就這樣一晃過去兩三個月。

  冬初下了第一場小雪,恰是應(yīng)了小雪的節(jié)氣。醫(yī)館院內(nèi)有幾株紅梅,剛開出紅苞便被雪裹了,晴光一照,霜冰里透出鮮紅,煞是可愛。眾人換上夾里的白凌袍,腰間用鞶帶束緊,周身暖和得緊。

  巫素心也換上了凌襖,配了件銀色鍛紋比甲,褶紗的云英裙罩著錦裙,行動起來既保暖又舉態(tài)輕盈。安沉信身子漸好,但人前仍習(xí)慣遮著面紗,裹件墨綠色暗彩鳧翁裘,整日不是在蒼生府手捧閑書,便是跟到醫(yī)館陪著巫素心配藥。

  這一日起風(fēng),紅梅落了幾粒。安沉信在屋內(nèi)隔著螢紗窗瞧見樹枝抖動得厲害,在桌上取過巫素心搗藥的小木臼,蹲到樹下細(xì)細(xì)挑撿。巫素心剛接診完最后一個病人,眼見天寒人稀的,館內(nèi)求病者漸少,便籠了手,也跟到院中。

  “曾被疏花斷客魂,更吹煙雨暗黃昏。
末了,還是要落的。便是落了,埋在這雪里,卻也是好看的呢。”花開便要開滿,似這等花期未過而半道凋零,終是令人有些落寞。巫素心怔怔說道。

  安沉信已經(jīng)收了些,見她這樣說,又將花拋了出去。

  巫素心見狀道:“這又何必。”

  安沉信起身笑道:“原是在書中讀到,有人挑了極凈的雪水和上好的白米煮在一起,粥開散上紅梅稍煮,喚作‘饒春粥’。今日見有落梅,便也想做了給姐姐嘗嘗,米未入炊,反倒先惹姐姐不悅了。”

  “難為你有心,我并無不悅啊。”巫素心仰面一笑:“‘饒春粥’名字極是風(fēng)雅,可你只知它能作粥,卻不知這梅花經(jīng)歸肝胃,亦有解煩除悶的功效。只是梅花口味酸澀,倒不如桂花來得香甜。我秋末在山中收了些金桂,待閑了,我也煮個桂花粥你嘗嘗罷。”

  二人正樹下說笑,侍風(fēng)臂間搭了件白狐裘斗篷,走上前披在巫素心肩上。

  “謝謝師兄。”斗篷及裸,飛織細(xì)密,篷松曛暖。巫素心邊系紈帶,邊問道:“還未到臘月,在哪兒就獵到這樣好的狐皮了。”

  “稟少主,這白狐斗篷并不是我等尋來的。”侍風(fēng)略顯尷尬。

  巫素心想了想,點頭道:“我知道是誰送來的了。他人呢?”

  這段日子晝出夜歸,極少能見他一面。

  “剛走。”侍風(fēng)答道。“是和蕓娘一起來的。見少主在和安公子在這兒說話,便說還有事要辦,讓我轉(zhuǎn)交。”

  “嗯。”巫素心點頭。待侍風(fēng)走遠(yuǎn),她若有所思地輕聲道:“不知卿洛可有這樣的裘衣。這天見冷,前幾日回鳳凰山,我瞧她胃口不太好,臉色也有些蒼白,別是在洞府中受了寒氣。”

  “姐姐不用擔(dān)心,無隱哥哥待洛姑娘向來體貼,絕不會虧了她的。”安沉信勸道。絨雪紛飛,落在地下,踩上去咯吱微響。二人向屋內(nèi)緩緩走去。“而且前幾日晌午,我見洛姑娘才吃了半盞杏仁茶,便扶著柱子干嘔,不像是著涼,倒像是……”


  他低頭不再說什么。

  巫素心驀地愣在原地。是了。這幾個月她只顧著柳湖鎮(zhèn)的醫(yī)館,忽略了太多身邊的人事。

  只是,這原也是一樁喜事,怎么卻不見無隱對自己透露出半點口風(fēng)呢。

  異事層出不窮,
看著白茫茫的天空,她心底的不安又多了一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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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1135) 雞蛋(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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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fā)表于 2022-1-12 01:03 |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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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子再不專心些,只怕難破老奴此局。”羅楓半坐榻邊,枯槁的手指敲了敲棋盤。


  檐下,春燕遺棄的空巢被卷起的陣陣北風(fēng)吹翻在地。蕭堯聞聲,將指間黑子放回棋笥,推開戶牖,看了眼雪花紛揚(yáng)的天空,自語:“所見皆幻影,何必計成敗。”

  羅楓盯著他碩長的背影。

  一晃二十載。襁褓中的小嬰孩如今已生得清魅風(fēng)華,而他自己卻是風(fēng)燭殘年。當(dāng)年將這孩子托付于自己的人,也該……兩鬢霜發(fā)了吧。

  縱然心中顧著這份主仆之義,然而江湖亂尨,他不得不為小主人時時誡省。如今避世于這荒郊曠野,也算是為他在洞府外設(shè)置一處棲心之所。

  疏畦簡堂。一盞清茶,一方棋盤。侍奉他多年,他知道他最喜清靜。

  他更知道,他身份特殊,絕不能出任何差池。

  至少,不能在他手上出半點紕漏。

  收回思緒,羅楓“嗯”了一聲,道:“公子有這樣的心胸老奴著實敬佩。只是,執(zhí)棋者,圍而不堵,截而不追,近戰(zhàn)不連,遠(yuǎn)戰(zhàn)必散。若當(dāng)真已是心無所恃,又怎會讓一些雜念擾了棋路。”

  蕭堯回身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長:“倒是……瞞不過你。”

  羅楓趕緊下榻,垂手回道:“公子對老奴大可放心。”
 
  蕭堯漫不經(jīng)心地輕輕揉捏自己右小指的關(guān)節(jié),道:“我自然是信你的。”走到榻邊,向笥內(nèi)夾起枚黑子,隨手置于棋盤一角,沉默片刻,又道:“既然父親有意,而那個柳家小姐又如此急于出聘,那便……如大家所愿。”

  說罷,也不等蕓娘侍候,自己披了裘氅,用力推開門,大步邁出。

  “與柳家聯(lián)姻斯事體大,還好公子能顧全大局。”羅楓輕舒一口氣,壓低聲音叮囑蕓娘:“蕭掌門雖對公子疼愛有加,但他脾性一向狡愎不定,且又野心饕戾,你在公子身邊侍奉須加倍小心,莫再讓他逆了掌門的意。”

  “干爹放心。”蕓娘應(yīng)了聲,匆匆追去。

  羅楓看著馬車消失在漫天風(fēng)雪里,才閂了門,捧起半溫的茶盅,慢慢盤回榻上。待余光掃至棋盤,不由臉色劇變,一口茶“撲”地噴向地面。

  一子之間,天機(jī)驚變。

  最后那枚黑子靜靜落于毫不起眼的邊角。在白棋固若金湯的圍勢之下,乍看無異于自投羅網(wǎng),但在羅楓眼中,原本滴水不漏的防御卻已被生生撕開一條裂口。

  牽一發(fā)而動全身。此子一經(jīng)闖出,不出十步,便會與盤中黑子形成合攏之勢,屆時白子必將節(jié)節(jié)潰敗,且慘不忍睹。

  “天機(jī)局!天機(jī)局!投之亡地而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公子好氣魄……好膽量啊!”羅楓跪坐棋前,臉上表情似笑似哭,極是復(fù)雜。

  蕭堯剛回洞府,就被蕭亙召進(jìn)密室。

  短短幾個月,鳳凰山除了部分精干跟在醫(yī)館眾人身邊學(xué)習(xí)制藥,其余人已悄無聲息在鎮(zhèn)上轉(zhuǎn)行做起鐵匠鋪、蜜煎局、布莊等各色產(chǎn)業(yè)。

  “京城也有。最大的一處銀樓就開在柳家頭號當(dāng)鋪東側(cè)。”蕭亙動作迅速。近水樓臺先得月的道理他自然懂。雖然柳依依對堯兒有意,但他們畢竟是皇室血脈,若應(yīng)聲而動,未免也失了體面,不如創(chuàng)造個“偶遇”更加自然。

  “在小兒女之情上做工夫,不是我等大丈夫所為。但,能不能順利迎娶柳家之女,事關(guān)我父子復(fù)國大業(yè)。堯兒,你不會讓為父失望吧?”蕭亙嚴(yán)肅地盯著蕭堯的眼睛,見蕭堯遲遲不愿開口,他皺緊眉頭,道:“還有一件事,也不得不讓你知道了。”

  蕭堯抬了抬頭。

  蕭亙早已習(xí)慣兒子的這種細(xì)微動作語言。他盡量緩慢地說:“你可知,那梅無隱的真正身份,乃是肅仁的七皇子?”

  “孩兒不知。”蕭堯喉頭滾動一下,問道:“父親可曾核實?”

  “二十年前,肅仁為了保住后宮唯一的兒子,將他送出了宮。當(dāng)時我也曾四方打聽,萬沒想到,那個屑小居然會把親生孩兒送到自己死對頭梅嶺巫氏手里!這么多年,七皇子消聲匿跡,我以為此事就此平息,沒料到年前門下呈報的畫樣上,梅無隱腰間,掛的正是肅仁那廝的玉佩!”蕭亙握拳猛擊一下桌面,身子也隨之晃了晃。

  蕭堯上前扶住他,勸道:“一枚玉佩,或只是相似,也未為可知。”

  “為父親自暗察他多次。”蕭亙咬緊了牙:“這枚玉佩,是肅仁十歲生辰之時,父皇在席上親賜,各府皇子皆一一傳閱過,怎會認(rèn)錯?”

  如此一說,那便是了。蕭堯垂睫暗忖。難怪巫素心總說自己與某人眉眼相像,原來竟是……同宗同祖的兄弟。

  “父親,梅無隱萬萬殺不得。”想清這點,他聲音不由提高了些。

  知父莫若子,既然父親已經(jīng)摸清梅無隱底細(xì),他勢定要清空這塊阻礙他奪回皇權(quán)的絆腳石。

  蕭堯的反常反應(yīng)激起了蕭亙的警惕,他眉梢一挑,反問:“為何?”

  他早就聽說過,梅無隱與那巫素心情同手足。難道這次,堯兒還要為那女人的同門求情不成?

  若當(dāng)真如此,巫素心便絕不可留。

  自古紅顏多禍水。心有所恃,日后必將為人所脅。帝王將相,如何能在兒女情長這等小事上分心。

  所幸蕭堯近身回的是:“父親都能探聽出他的身份,又何況當(dāng)朝那位。孩兒最為擔(dān)心的,是萬一朝廷順著梅無隱這根線盯上了蒼生派,介時,局面恐怕一發(fā)不可收拾。”

  “孩兒所慮,正是為父所想。”蕭亙放下心來,慈愛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如今我們蒼生派雖勢焰正盛,但若真要與朝廷放手一戰(zhàn),就算加上外邦……也還是缺了兩分勝算。”頓了頓,又說:“這里為父已經(jīng)安排妥當(dāng)。再過段日子,你和梅無隱一起上京,以銀樓少東家身份,迎娶柳家小姐。你甚少在各門派露面,熟悉你的人皆是死士,便是朝廷追查,也絕查不到你身上。”

  “父親費(fèi)心。”蕭堯頓首謝過,又輕聲問:“柳家小姐一事……”

  蕭亙向他投來冷冷一瞥,眼中殺機(jī)四起。

  空氣中,傳來石乳向下滴水的悶音。

  “退下!”蕭亙轉(zhuǎn)身不耐煩地一揮袖,不容蕭堯再多說半個字。

  蕭堯又下意識地揉捏自己的手指關(guān)節(jié)。

  卿洛懷有身孕已是人盡皆知的事,父親明知梅無隱龍子身份,居然對卿洛腹中的龍裔絕口不提。要知道,二人一旦赴京與朔帝相認(rèn),自然就是封王開府。朔帝原本子嗣單薄,若卿洛所懷是男嬰,梅無隱太子之位更是十拿九穩(wěn)。

  以父親性子,怎么可能讓朔帝如此順心如意。

  外邦。剛剛言談之間,父親無意透露出的信息,這又是哪一撥勢力?

  一聲輕得幾欲不聞的嘆息,蕭堯黯然離去。

  父親終究還是……對誰都不能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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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1135) 雞蛋(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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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fā)表于 2022-1-12 01:04 |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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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雪之后,大雪紛然而至。

  柳湖鎮(zhèn)的新任坐堂醫(yī)不幾日即可就職,巫素心向胡縣令辭行。臨走時,順便為近日侍候身邊的幾個嘍羅討了差使,好讓他們繼續(xù)在館中有個碾藥分撿的活計。

  聚散有定,終是一別。孫其圣在涼亭與眾人拱拱手,夾緊馬肚,很快揮鞭遠(yuǎn)去。

  侍風(fēng)等人將馬拴在涼亭邊,抱了些干草去喂。巫素心離了他們,徑直走到柳下。蕭堯的馬車停在那里,蕓娘正用厚鍛裹了只精銅手爐,遞到他手里。

  巫素心抬手折了枝雪柳,遞過去,滿臉懇切:“鳳凰山這些時日,多謝公子對我等照拂有加,素心自當(dāng)銘記。今日飛雪一別,素心只愿公子一生安暖,受天百祿,俾爾戩谷,罄無不宜。”

  蕭堯瞥了她一眼,低頭摩挲手爐上的象形玉鼻,對呈來的柳枝熟視無睹。

  銀色鶴氅的細(xì)羽在風(fēng)中輕輕翻動。

  “謝姑娘吉言!”蕓娘見狀,上前接過那根裹著雪的枝條。

  蕭堯這才眉目淺淡地道了聲“姑娘珍重”,一轉(zhuǎn)身,鉆入車廂。

  “巫姐姐!”安沉信在遠(yuǎn)處和梅無隱閑談,余光瞟見巫素心獨(dú)自曬在雪地,便撇了他們,走過來說道:“姐姐,家父來信,無隱哥哥治疫有功,皇上賜了太醫(yī)令‘少府’一職,也要和二當(dāng)家的一起去涼雙城呢。”

  “他也要去京城?”巫素心喃喃地問。

  安沉信小心翼翼地牽起她的衣袖,邊往涼亭走,邊說:“原本他們就打算要去的。如今有了官職,在京城落腳更是方便了。”

  “的確是。”巫素心淡淡一笑。“更方便了。”

  她一直以為梅無隱會帶著卿洛一起回梅嶺,卻沒料到,他真正的去向,她還須從旁人口中聽說。

  她驟然停步,揚(yáng)臉望著安沉信,問道:“信兒,你呢?”

  安沉信歪了歪頭,滿臉疑惑:“我?我自然是跟著姐姐回梅嶺呀。”

  “哦,對。”巫素心曲指在眉心敲了敲:“看我,糊涂到這般地步了。”

  “姐姐哪里糊涂,只是這幾個月忙壞了。”安沉信并不介意,陪她去和梅無隱作別。

  半年時間,物是人非。除了“珍重”,竟也無話可說。

  梅無隱扶著卿洛上了蕭堯的馬車。車夫一聲鞭響,山遠(yuǎn)林深,風(fēng)葉蕭蕭,落蹄驚雪。

  巫素心一行人躍身上馬,亦奔向相反的方向。


  未久,涼雙城“盛邦銀樓”開業(yè),包下了杏花樓二層雅廳,受邀的多為朝中有頭有臉的人物。商賈之流中,自然少不了柳月亭。開宴當(dāng)日,蕭堯換了身飄墨深衣,外罩荼白襖袍,在眾多朝員巨賈面前,不卑不亢,以茶代酒,言談謙和有禮,品貌才識逸群,輕易博得個“京城第一清逸君子”美名。

  梅無隱也接到了請簡,但回函以身體不適,推了未去。

  席間那幫“官場高層”并不在他眼里。游戲設(shè)定中,他出生即是上流,憑是怎么有權(quán)有勢,誰能受得起來自皇族血脈的無情碾壓。

  他一路早已探聽清楚,朔帝雖正值盛年,但膝下只有一個公主一個皇子,那公主前年已和親外域,皇子尚未滿三歲,對他立儲之事構(gòu)不成半點威脅。他既已立足涼雙城,君臨天下便是遲早的事,與其浪費(fèi)時間在這些龍?zhí)咨砩希共蝗缦胂耄趺幢M早讓皇帝老頭早日認(rèn)下他這個流落民間的兒子。

  他信心滿滿。未想,游戲進(jìn)程并未按他設(shè)想那般順利,所以他在信中說身體不適,倒也不是裝病。確實還是有些頭疼的。

  面圣述職那日,他故意將“梅嶺”提了兩次。朔帝見到玉佩,臉色瞬變,直接將他從太醫(yī)令太府升至九卿少府,滿朝轟然。他受了封賞,得了宅院,卻偏偏沒有等到最關(guān)鍵的一道圣旨。

  散朝后,百官來賀。言談間他漸漸明白,原來“少府”雖然位列三公之下,分量卻只重不輕,不僅是個可以在后宮安全斂財?shù)姆什睿铌P(guān)鍵的,是隨時掌握著皇帝日常的第一手資料。

  換言之,若不是皇帝至親至信之人,連這個職位的邊邊,都甭想去摸上一摸。

  既然如此,朔帝應(yīng)當(dāng)是明了他身份,同時又不急著封王加爵。梅無隱猜度,或是朔帝有心要把放在行政部門上,養(yǎng)尊處優(yōu)地先養(yǎng)段時間了。

  時間。他還有時間嗎。

  窗外的風(fēng)小了些。卿洛支開下人,親自捧來一件沙青色羊裘長袍,為他披上:“黃昏了,公子不陪洛兒出去走走么。聽說京城的燕街極是熱鬧呢。”

  她腹部微隆,纖腰日益豐盈,皮膚卻比從前更為白膩。

  梅無隱拉起她的手。近日她的脈象呈左盛右弱,如玉珠滾盤。

  “公子喜歡男孩兒,還是女孩兒?”卿洛輕輕抽回手,笑問。

  梅無隱摩挲著她的小腹,道:“你生的,我都愛。”

  卿洛佯裝生氣打掉他的手,嘟起嘴:“生個像我一樣若人厭棄的丑女子。”

  梅無隱哈哈大笑,攬過她的腰,用指尖彈了彈她的臉:“世上哪有像你這樣美艷的丑女子?若有,給我生一打,我全養(yǎng)著吧。”

  卿洛捏起小粉拳敲了敲他的胸口,拉著他出了內(nèi)室。還未走至府門,街口一陣鑼鼓震天,有內(nèi)侍打馬來報:“昭儀娘娘駕到!閑人回避!梅太府接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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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后之位空置多年,后宮事務(wù)全靠這位昭儀打理。梅無隱不敢怠慢,一掀袍擺,小跑至石獅側(cè),俯身跪拜。

  儀仗在府門前雁翅排開,一位長眉香妝的華貴婦人在左右侍女的攙扶中走下轎攆。她眸光微傾,緩步梅無隱身前,輕啟櫻唇,溫和地道了聲:“平身”,被眾人簇?fù)碇呷胝龔d。

  梅無隱低頭跟進(jìn)去,仍舊跪于座下。

  傅昭儀卻忽地紅了眼眶。她起身欲扶,又收回手,輕輕咳了聲。內(nèi)侍及侍女聞聲,魚貫退至門外。

  門掩上,傅昭儀立即推開案臺,雙手捧起梅無隱的臉頰,淚水漣漣地顫聲喚了聲:“無隱,我可憐的兒啊……”

  梅無隱大驚。作為游戲玩家,他曾在前幾關(guān)保存進(jìn)度時看到腳本,自己這個角色只是一位小小婕妤所出。難道程序亂碼后,這婕妤搖身一變,已是離后位僅半步之遙的昭儀了?

  上有昭儀親娘,下有皇胎龍裔,那還不是天降輔助啊!

  “娘?你當(dāng)真的是我的娘么?”既然劇本失控,命運(yùn)如此,不如順勢演一出母慈子孝。他壓抑住內(nèi)心狂喜,睜大眼睛,顯出一臉惶恐。

  在得到肯定答復(fù)后,他當(dāng)機(jī)立斷擁緊傅昭儀的腰,臉貼上她的長裙哭訴道:“孩兒還以為這一生……只能做個來歷不明的野民了……”

  野民二字深深刺痛了傅昭儀。她拉著他的手,令他坐在自己身側(cè),無比憐惜地說道:“這些年我兒受苦了,你也別怨你父皇。”便將廢后殘害龍裔的事向他細(xì)敘了遍:“你父皇為了保你性命,不得不如此。當(dāng)年,乳母說你失蹤,我找遍整個后宮,只道你也遭了那毒婦的迫害,卻沒想……”

  她掩袖擦了擦眼角,又笑道:“難怪半年前你父皇說要送我一件大禮,卻沒想,竟是這樣天大的驚喜。”

  “父皇寵愛母親,才這般極力護(hù)佑孩兒周全。”梅無隱附和。

  “傻孩子。”傅昭儀理了理他的發(fā)冠,嘆了口氣,道:“你父皇心里自有旁人,哪里裝得下母親。如今你回來了,才真正是母親的依靠。”

  梅無隱沒有細(xì)聽她的噓嘆,心里盤算著,該不該把卿洛的事向她提及。

  未等他做決定,傅昭儀突然說道:“無隱,你可知道,你父皇為何在朝上沒有認(rèn)下你,只給了你太府一職?”

  “請母親明示。”這正是近日擾得他寢食難安的問題。  

  傅昭儀提起狼毫,展開竹簡,連寫了三個“金”字。

  近幾年內(nèi)陸水害病害頻發(fā),西北交壤的庫里國又依勢作亂,時常有流寇竄擾邊城屠殺婦孺。朔帝一邊派兵撥糧安撫百姓,一邊還要籌集軍餉以備戰(zhàn)事。從秋至夏,在接連減免幾輪農(nóng)民的田賦與勞役稅收后,國庫早已入不敷出。

  “國庫空虛啊。若是讓外臣得知實情,泄露出去,只怕外賊會趁虛而入,戰(zhàn)亂四起。”傅昭儀憂心忡忡。“無隱,你父皇早有平亂之意,只是苦于手中無銀,不得不隱忍至今。”

  原來朔帝將自己堵進(jìn)這個窟窿眼,是為了瞞下這處軟肋。梅無隱仿佛摸清了些原由。

  傅昭儀卻搖了搖頭:“非也。既給了你太府一職,不僅是給你九卿的權(quán)貴與顏面,也有意讓你積蓄些體己。”

  剛說財政短缺,現(xiàn)又放任自己私納金庫,難不成,他們是有心想補(bǔ)償自己流離在外的拮據(jù),抑或僅僅是————對他試探?

  “孩兒……”他意欲推辭。

  “我兒面若冠玉,世人難及。”傅昭儀圍著他走了一圈,滿眼歡喜地打斷他的話頭:“京城首商之女柳氏,正值桃李年華,容貌俏麗,我兒可先以太府身份配之。待得柳家財援,一舉平定庫里之日,便是我兒伯功封王、柳氏封妃之時!”

  咣。屏風(fēng)后,一只泥盤碎裂在地,幾顆青橘骨碌碌地滾到命傅昭儀腳下。

  堂堂后宮之首竟被人在大廳偷聽墻角,傅昭儀不由低聲怒喝:“好大的膽子,還不滾出來?”

  眼見行跡敗露,卿洛不得不低頭出來謝罪。梅無隱正要開口,傅昭儀輕輕抬了抬手,制止了他。

  “你就是卿洛,對吧。”她微笑地看著跪在眼前這位身著青色裙襖、渾身抖動如篩的女子:“生得白嫩,倒是我見尤憐。”

  “娘娘恕罪!”卿洛抬起頭,表情如雪地中受了驚的螢兔:“民女早就聽聞?wù)褍x娘娘雍容嫻良母儀天下,今日得知娘娘大駕,便想來給娘娘獻(xiàn)盤新摘的鮮果,不料冬日手寒,跌了果盤,還請娘娘降罪。”

  傅昭儀呵呵一笑:“母儀天下這四個字可是形容皇后的,豈能亂用。這還好是在太府府中,若是進(jìn)了皇宮,那便是僭越大罪。”

  卿洛伏身道:“娘娘蕙心紈質(zhì)德澤天下,今日便是賞了民女刑罰,民女也甘心受領(lǐng)。”

  “罷了,正好我今日也有些積食,倒是想吃些酸的,便饒你這次。”傅昭儀彎腰撿起地上的青橘,示意梅無隱剝開一片,自己撥下發(fā)間一枚五尾點翠鳳笄試了試,送入口中。

  “酸橘開胃,淺嘗即可。口食不嚴(yán),必受其害。”她將剩下的橘子遞給卿洛:“這話,你可聽得明白?”

  “民女……明白。”卿洛低下頭:“謝娘娘教誨。”

  傅昭儀微微一笑:“即是明白人,那便好。”

  她看了眼地上跪著的女子腰腹,將手中剛剛試了毒的五尾鳳笄輕輕插進(jìn)她發(fā)髻:“這枚鳳笄原是我自小佩戴的,你既…………便賞了你吧。”

  卿洛謝了賞賜。后宮事務(wù)繁瑣,傅昭儀無暇久留,梅無隱立即與下人將她護(hù)送出府。

  等上了轎輦,侍女掀開轎簾一角。梅無隱會意,近前恭身道:“請娘娘吩咐。”


  傅昭儀的口吻端淑有禮:“梅大人,我最后對你說的話,你考慮清楚。三日后,我在云舒宮等你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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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fā)表于 2022-1-12 01:06 |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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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昭儀便服造訪梅府,只與他私下母子相認(rèn),梅無隱清楚,這肯定也是朔帝的心思。他若想撥亂反正順利上位,唯有接受他們的條件。那柳氏俏不俏麗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有一個財大氣粗、能讓朝廷都為之眼紅的好爹。

  寒冬雖冷,他卻焦躁得五內(nèi)發(fā)熱,干脆出了門,去杏花樓買了壇抱金漿,也不上樓,站在街邊就迫不急待地提壇痛飲。這種酒麥香幽郁,入喉綿柔,最適合一醉解千愁。

  “駕~駕!前面的人都給我讓開!讓開,都讓開!”喝得正酣,街心一陣騷動。一個黃衣女子駕著馬車橫沖直撞,風(fēng)馳電掣地向燕街奔馳而來。

  在她身后,碎銀如雨點般拋落地面。被馬車掀翻了攤位的小販們顧不上咒罵,紛紛彎腰去撿,人頭擠著人頭,地上被馬蹄踏壞的蔬菜布匹碎爛一地。

  梅無隱皺了皺眉。天子腳下,竟有這等橫行女子。他提起酒壇,歪歪斜斜地故意走向街心。

  清空的街道忽然閃出一個醉鬼,女子臉色一變,緊緊勒住手中韁繩,奈何駿馬力量過大,眼看車輛就要失控,卻見那人不慌不忙一個點地騰身而起,直接落在馬背,輕而易舉制服了躁動的牲口。

  “哪來的醉鬼,竟敢擋本姑娘的路!”馬車剛停,女子不由分說揮鞭便抽。

  梅無隱扔了酒壇,伸手穩(wěn)穩(wěn)揪住甩來的鞭尾,側(cè)頭冷冷說道:“爺今天心情不好,姑娘還是放聰明些,別惹得爺動了火,到時大家都落個不痛快。”

  “你!”女子瞪起一雙杏眼,剛要發(fā)作,忽又驚喜叫道:“公子可是姓蕭?那夜月下一面,公子還記得我么?”

  “什么月下花前的,你管我姓甚!”酒在體內(nèi)像火苗一樣竄動。梅無隱全身滾燙,他借著酒勁,拽起馬鞭猛一發(fā)力,將女子狠狠甩下座駕,自己則直接驅(qū)著馬車向梅府奔去。

  “你你!你給我等著!”在眾人轟笑聲中,女子狼狽地從地上爬起,一瘸一拐走向盛邦銀樓。

  “把你們少東家給我叫出來!”剛進(jìn)銀樓,她抓起案幾上的青瓷碗就狠狠砸向地面。

  掌柜從案面后出來,看清來人,趕緊讓店內(nèi)小郎新拿了只白玉碗盛滿熱茶,雙手捧了,親自奉給女子:“不知柳小姐大駕光臨,小的失迎!不知柳小姐是想看些金飾呢,還是打只玉鐲?”

  柳依依伸手便把白玉碗再打翻在地:“哪來這么些廢話!還不快把你們少東家叫出來!”

  掌柜向小郎丟了個眼色。小郎會意,道:“我們少東家一早就去江邊垂釣了。”

  “寒冬臘月的,釣只鬼!”柳依依氣得跺了跺腳。

  話雖如此,她還是轉(zhuǎn)身慢慢走了。

  掌柜趕緊上二樓稟報此事。

  “柳小姐不會真去江邊吧?”他有點擔(dān)心。柳家可是連官府都輕易不敢招惹的角色。

  蕭堯俯案繼續(xù)翻他的書,頭也未抬:“不用管她。”

  一向驕橫涼雙城的柳家大小姐,病了。而且據(jù)說是一天之內(nèi),又是當(dāng)街被人摔下馬,又是徒步江邊受了寒。

  這一病不打緊,把城內(nèi)幾家醫(yī)館的坐堂醫(yī)忙得手腳不停。柳月亭把他們?nèi)埖礁校餐蟹街扑帯V钡搅酪赖臒岫扔兴藚s,他們才被允許分批地放出。

  “告訴爹,是誰摔了我的寶貝女兒,爹一定將他大卸八段!”柳月亭咬牙切齒。這問題他問了又問,無奈柳依依就是不松口。

  “爹,我都說了,是我自己不小心掉下來的,你怎么就不信呢?”柳依依抿下一口喂到嘴邊的清粥,撒嬌道:“放著自己女兒不信,偏去信那些市井百姓的悠悠之口,這不可笑嘛。”

  柳月亭放下粥碗,瞪她一眼。這丫頭自小就在馬背上長大,她的騎術(shù)如何,當(dāng)?shù)谋日l都清楚。自己摔的?誰信?

  上午,她剛從自己口中探聽月夜遇見的男子在涼雙城開了家銀樓,便匆匆駕了匹單人馬車跑了出去,傍晚回府卻如此狼狽,不管如何,這筆帳,那姓蕭的也別想賴掉!

  在銀樓獨(dú)自飲茶練字的蕭堯根本沒把這等小事放在心里。倒是梅無隱酒醒之后,發(fā)現(xiàn)劫來的馬車上,居然掛了只寫著“柳”字的琉璃小夜燈,這才想起白天干的唐突事。

  他正為了柳氏的煩心,偏偏又在這節(jié)骨眼兒上節(jié)外生枝。好在卿洛溫柔賢良,并不責(zé)怪,反而備下人參鹿茸等珍貴補(bǔ)品,又給柳府送拜帖,定了賠罪酒席。

  柳月亭接到拜帖,這才知道原來白天沖撞自己女兒的竟是新上任的太府大人。與官場中人周旋不能掉以輕心,他只得先忍氣換了衣服,前往杏花樓赴約。

  到了二樓雅閣,座上佳肴美饌,梅無隱玉冠紫袍,早已恭侯多時。

  “哎呀呀,梅大人,這怎么使得!”一個位高權(quán)重的九卿令居然自降身份面北而坐,這讓柳月亭腹中余怨頓時消散大半。

  此人年紀(jì)輕輕就手握重權(quán),且又懂得遜讓守成,倒不是個登徒子。

  梅無隱起身做了個“請”的手勢。待柳月亭坐定,移門被推開,一個膚若凝脂的女子走了進(jìn)來,向柳月亭行了萬福,坐到梅無隱身邊。

  二人的關(guān)系一眼即明,柳月亭心里暗暗惋惜。不過轉(zhuǎn)念一想,這樣的青年才俊身邊若沒幾個女人,反倒有些不太正常。

  想到兒女之情,其實,剛剛他只瞥了梅無隱一眼,心底便已猜出女兒幾分心思。

  依依十四歲便對他說過,將來她要嫁的夫君,除卻身家品性,便是相貌頂頂重要。不說子都之美,至少也要有幾分徐公之貌。這四五年前,到他家納采問名的卿相公侯不乏其數(shù),但沒一個能入了她的眼。眼見女兒年紀(jì)一日大似一日,他這老父親免不了也暗暗著急。

  如今見了梅無隱,他一顆心稍稍落地。

  難怪那丫頭今日一反常態(tài)維護(hù)起傷了自己的人,反倒將之前念念不忘四處尋訪的銀樓少東家拋卻腦后。

  這般豐神瀟灑又位高權(quán)重的男子,有個側(cè)室怕什么,即便侍婢生個庶子,以他柳家的財權(quán),女兒嫁過去,諒也沒人敢給她氣受。

  “呵呵呵呵。”想到此,他忍不住捻須輕笑。

  梅無隱見他面露喜色,趁機(jī)將致歉的話說了:“在下今日多飲了兩杯,一時失態(tài),誤傷了令千金,還望柳員外海涵。”

  “小女自小嬌生慣養(yǎng),今日著實跌得不輕。”柳月亭聞言收了笑,正色道:“好在,現(xiàn)已無甚大礙……梅大人不必太過自責(zé),過幾日再來探望便是。”

  梅無隱斟酒的手停頓了一下。

  聽這話里,似還有話。

  果然,柳月亭接著又說:“小女尚待字閨中,這若要常來常往的,倒不知梅大人……”

  梅無隱一時不如該如何當(dāng)面拒絕。

  卿洛此時卻站了起來。她笑吟吟地作了個揖,面色平靜地答道:“回員外,我家公子尚未婚配,也是方便的。”

  柳月亭點了點頭,緩緩綴了口酒。

  這天下,人也罷,物件也罷,只要他女兒看上,便是不方便,他也要替她弄到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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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fā)表于 2022-1-12 01:08 |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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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洛兒不想讓爺為難。”夜里,卿洛從背后圍住他的腰,輕聲道:“洛兒從未奢求什么達(dá)官顯貴,也不在乎身份品爵。自從腹中有了孩兒,洛兒只一心盼著,我們的孩子健康長大就好。”

  梅無隱嘆了口氣,抓緊那雙纏在腰間的小手,閉目道:“睡吧。”

  原本令他糾結(jié)不安的痛苦選擇,原來在卿洛眼里,竟這般容易。這一刻,他不知是該失落還是感激。

  但他心里終于有了決定。

  天色未明,他去云舒宮說了“愿意”。傅昭儀自然十分欣喜,當(dāng)即賞下粟谷三萬石,馬蹄金五百錠,半兩銀五百箱,各色繡錦羅綺玉石擺件不計其數(shù),又向朔帝求了道賜婚圣旨,連同這些聘金一起浩浩蕩蕩送至柳府。

  柳月亭將消息第一時間告訴了柳依依。“撞你的人,昨夜才請爹爹喝了酒,今日就請了圣上保媒,來給你下聘了。”他暗暗觀察女兒神色,盡量讓語氣顯得尋常。

  柳依依原本還有幾分蒼白的臉?biāo)查g變得粉面桃腮,她伏被吃吃笑道:“爹爹又拿女兒頑笑!”

  “你若不愿意,爹就替你抗了這皇命?”柳月亭進(jìn)一步試探。

  “不要!”柳依依顧不上害羞,急急抓住柳月亭的手。柳月亭拈須暗笑,看來,對于這樁婚事,女兒果然十分滿意。

  送聘的隊伍在柳府門前行列十里,柳月亭含笑相迎。禮金厚薄在他眼里皆是其次,重要的是,每一挑都極顯考究,足見朝廷與梅府對柳家的重視。

  雙方很快商定好迎親的具體日期。媒人見事情辦妥,便回梅府復(fù)命。

  柳依依用了碗羊湯,感覺精神舒暢許多。趁著闔府忙亂,她拿了頂冪籬,出府后,直奔盛邦銀樓。

  他既有心下聘,今日斷不會再拒她于門外了吧。她提起裙裾,一顆心狂跳不止,顧不及讓小郎通報,自己徑直上了二樓。

  不過片刻,卻又哭著下了樓,一路跌跌撞撞跑了回去……

  親手促成的婚事,貴婿竟然不是女兒的意中人,這對柳月亭來說無異于一個晴天霹靂。

  商場連著官場,官場連著后宮,柳家能在皇帝面前遞話的不乏其人,可一聽是昭儀娘娘親自求的圣旨,龍鳳威儀,誰還會去冒這天下大不韙?

  手中的圣旨像塊燒紅的烙鐵。

  蕭堯淡淡那句“撞你的,不是我,定親的,更不是。”更讓柳依依痛徹心腑。

  整個涼雙城,追求她的王孫公子多如過江之鯽。她雖被嬌寵得驕縱恣狂,卻從未對誰動過真情。

  唯獨(dú)月夜花船那一眼,她認(rèn)定了終身。

  她第一次為了某個男子,紅著臉小聲央求父親。哪怕翻遍四郡一都,找遍天下,她也要尋到那人。

  她日日翹首以盼,最終卻落得個梅花接了柳木,青李代了桃僵。

  教人如何不斷腸。

  一切已無力回天。婚期如期進(jìn)行。

  洞房之夜,新郎挑了喜帕,看著新娘陰沉的表情,冷笑道:“我也知道你想嫁的不是我。但今日,你既入了我梅府的門,最好還是收了旁的心思。以后你若能安守本分,我自然不會薄待你。否則……”

  柳依依倒吸口冷氣。自小而大,還從未有人如此要脅過她。眼前這個男人雖也生得玉面金相,周身卻滲著令人極為不安的痞氣。

  “否則如何!”她不由柳眉倒豎。

  “不敬皇命,違逆圣意,滅九族的重罪呵。”見她面色逐漸凝重,梅無隱聲音沉了些:“不過嘛……只要你們柳家資助我平定了庫里,到時,你若想留,你仍是梅府主母;你若想走,我隨時可送你一紙休書,從此男婚女嫁各得自由。你看,這筆買賣,如何?”

  “當(dāng)真?!”能用銀兩解決的,對柳家而言,再簡單不過。柳依依不敢相信此事還能有轉(zhuǎn)圜的余地。

  梅無隱將手舉到她面前:“我可與你擊掌為誓。若有違背,刀鋸鼎鑊,五雷轟身。”
  
  柳依依毫不猶豫與他合擊三掌,立了字款。

  梅太府新婚之夜留宿書房,柳大小姐婚后一直獨(dú)守空庭等等……流言蜚語不斷傳入后宮前朝,傅昭儀不得不急召梅無隱進(jìn)宮。

  “柳家雖無官爵,卻也是大賈豪族。無隱,你便再不喜柳依依,也不該太過冷落了她。”傅昭儀面露不悅。

  當(dāng)初是他親口應(yīng)下這門婚事,她才求了詔書。如今小夫婦分庭而居一事鬧得沸沸揚(yáng)揚(yáng),她無法向皇上交待。

  梅無隱卻并不著急:“娘娘放心。待柳家備好物資,西北戰(zhàn)事了了,自不會有人再捏話柄。”

  傅昭儀點點頭:“你既有計劃,我也不多說什么。只是古人云:其德薄者其志輕,人前眼后,你還須多多善待柳家姑娘些才好。”

  “謝娘娘教誨,下官告退。”梅無隱叩首退出。

  剛回府,卿洛便迎上來說道:“夫人今日身子有些不爽,爺要不要去看看?”

  “身子不爽?怕是害了相思才對。”梅無隱冷哼一聲,想了想,還是去了別院。

  從前出門龍馬相迎、進(jìn)府上百奴婢跪侍的柳家大小姐,如今只在梅府一處“映闌苑”居著。院中除了一口枯井,一棵銀杏樹,便只有墻角的石桌石凳可供小憩。如今正值冬末,百草衰黃,葉落枝瘦,更顯荒涼。

  “自作!”梅無隱平白升出一股怨氣,用力推開門。

  這是新婚后他第一次來見她。

  僅有的一個婢女替他掛好大氅,識趣地退了出去。

  “聽說你病了。”他不緊不慢地走到床榻邊,居高臨下看著錦被下那具瘦弱的身體。“選了這么偏僻的地方住著,你以為,就能避得開我嗎。”

  柳依依翻了翻身子,仰面朝他,目光毫不畏懼:“我為什么要避?爺別忘了,我們有契約在先,你就不怕……”

  “我怕什么?”梅無隱在床邊坐下,按了按她的手腕。“大不了我還做我的九卿太府,守著我的官位美妾,豈不逍遙快活。”

  “哈。”柳依依撐起身子,披上夾襖,扶額笑道:“爺當(dāng)真愿意這么自在,又何必有了美妾,還娶了我?我自是心有所屬,而你又何嘗不是心系她人?今日你若真心探病,我便謝了你。若是存心來氣我,那實在多余。”

  “因為,我并不會壞你的好事啊。”她目光柔和起來。“你我和離之后,你大可將卿洛扶上正室。到時名利權(quán)色,你應(yīng)有盡有,你又何必在此時與我為難?”

  梅無隱捕捉到她臉上細(xì)微變化,“騰”地站直了身體。

  柳依依驚訝地抬眼看他。

  他一拂袖,轉(zhuǎn)過身道:“你氣色不好。我多派兩個婢女過來。”

  “你府里沒幾個長得好看的。”柳依依把頭偏過去:”我不喜歡相貌寢陋的人在我眼前晃來晃去。“
  
  “你言下之意,竟是嫌我丑,才故意躲在這映闌苑?”梅無隱扭身抬起她下巴,臉差點湊到她鼻尖上。

  “不是……”她含含糊糊地說。

  他怎么會丑。他身上處處都有幾分蕭堯的影子,他怎么會丑?

  軒若朝霞,濯如秋月。可越風(fēng)俊,她越不想見到他。

  他到底……不是蕭堯呵。

  在她恍神間,梅無隱冷冷開口:”一會兒我就讓人送來湯藥,明天我陪你一起回門。你要真的聰明,就快點好起來,你也不想讓你父親大人為他心愛的女兒擔(dān)心吧?“

  說罷,甩手而去。

  柳依依呆呆看著門外。

  按習(xí)俗,她是早該回門的。因礙著和他的關(guān)系不睦,又加上近來自己身體欠佳,便一直拖著。想來他們夫婦分居的事肯定也傳到柳府了,她總得抽空回去一趟才好。

  不過這么溫情的提議由他口中說出來,卻顯得十么滯
,和刺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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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剛擦亮,兩個婢女捧了漆盤與妝匣走進(jìn)冷苑。

  相較于卿洛小娘子那房所收的禮物,這兩只木盒實在無足輕重,但家主卻親點兩個頭等婢女前往侍候,一路上,難免惹下人議論。

  柳依依漱洗完畢,看了眼抖開的燕脂金絲祥云深衣,點頭示意換上。這種純正的圖紋顏色與款式,正是成親后該有的端莊。

  婢女打開妝匣,柳依依隨意瞟了眼,說:“就那枝藍(lán)鵲穗尾的吧。”

  點翠配燕脂,多少也能活潑些。

  見銅鏡中自己的氣色仍是有些萎靡,她又用指肚抹了點口脂,在唇上揉均。

  “夫人天生麗質(zhì),稍稍用些顏色,便光彩照人。”婢女道。
  
  柳依依笑了笑。

  深衣一看便是名坊定制,整匣的金釵玉笄亦價值不菲。譴來的婢女嘛,的確有幾分顏色。在這一天,梅無隱對她格外闊綽體貼。

  該給的體面,他給了。剩下的,該她表演了。

  她抿了抿嬌若花瓣的唇,高聲問:“爺呢?”

  婢女將她扶到正廳。梅無隱剛用了茶閉目養(yǎng)神,忽聽門口裙擺蓮動,料是她們來了,起身上前寒喧道:“一早便擾了夫人清夢,不知昨晚休息得可好?”

  “好。多謝夫君記掛。”柳依依跨進(jìn)門,手自然地搭上他的手背,偏首向他嫣然一笑,既嬌羞又甜美。

  梅無隱上下打量她片刻,眼中暗暗流露出幾分贊許。

  自從她搬進(jìn)映闌苑,他給她的衣食用度,只比下人稍好一兩分,每次聽聞她在那苑中的懨懨病態(tài),更使他心生厭惡。

  但今日,她稍稍換了套行頭,多了絲笑臉,竟像換了個人。

  娉婷端雅,秀而不媚。

  如此……明艷。

  “馬車可備好了?”她蜂腰筆挺地發(fā)問。

  “回夫人,已經(jīng)備下了。”一旁的卿洛彎腰稟道。

  柳依依看著她已經(jīng)挺出腰線的肚子,抬指虛扶了扶,體恤地說道:“你雖是姨娘,但與夫君情份非淺,如今又懷著身孕,備馬這等小事,以后交給下人去做便是了。”

  “是。”卿洛扶腰退下。

  馬車是她的陪嫁,龍馬奔跑起來又快又穩(wěn)。

  “沒看出來,你倒也有幾分菩薩心腸。”二人相對而坐,梅無隱看著眼前這位“正妻”豁達(dá)沉靜的神色,想起當(dāng)日她在跋扈長街的蠻橫,忍不住說。

  但下一秒他便后悔。

  那柳依依聞言,細(xì)眉一挑,沖他“哼”了一聲,毫不掩飾地開門見山:“反正遲早會和離,我倒樂得做下這個人情。否則,日日只倚靠你那些殘羹冷飯,只怕也沒命挨到和離那天。”

  “我?guī)讜r給過你什么殘羹……”他對她的確不曾關(guān)心,但也不至于去虐待她。

  柳依依抬手制止了他:“我并沒有責(zé)怪你的意思。只是希望今日把契約上的事辦好,以后彼此能各安其所,互不打擾。”

  車廂內(nèi)陷入沉寂。

  小姐歸寧,柳府自然張燈結(jié)彩。做為新婿,梅無隱被幾桌親戚輪流灌了些酒,漸漸有些暈沉。柳月亭見狀,忙命人將姑爺帶去廂房休息。

  梅無隱向柳依依遞了個眼色。

  柳依依會意。按規(guī)矩,日落之前她就要離開娘家,時間緊迫,她需盡快把話挑明。

  待客人稍減,柳依依挽著柳月亭出了宴廳,拐進(jìn)庭院西北角的夕音亭。

  從前她很喜歡在這座涼亭中練琴。如今,她要在這里向父親再次討要一個未來。

  當(dāng)然,有些事絕不能讓父親知道。他原就為這樁婚事?lián)鷳n,若是知道自己在梅府過得慘淡,定會急出病來。

  再多的不好,她只能說好。

  柳月亭問了通她的日常起居,又耐心聽完女兒的訴求,細(xì)思片刻,道:“庫里兵強(qiáng)馬壯,若與之開戰(zhàn),所耗非小。只要你想,爹便是散盡家財,也必要替你夫婦二人掙下個豐功偉業(yè)。只是萬一戰(zhàn)事吃敗,于他梅無隱而言,并無甚損失。可于我柳家而言,便是要搭進(jìn)百年家運(yùn)啊————依依,這是場豪賭,你確定有十足把握?”

  柳依依一心只想擺脫梅氏姓氏,倒沒想到這層。聽了這番話,不禁也有些躊躇。

  “岳父大人所慮甚是。”假山后忽傳來男子的聲音。

  父女二人吃了一驚。梅無隱走出來,對柳依依道:“不知夫人可否容我與老泰山單獨(dú)聊上幾句?”

  柳月亭聞言輕輕擺動了下手腕,柳依依福了福身子,留下他二人,自己回到從前的閨房,挨著錦枕便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這一覺直到繁星滿天。梅無隱早已在馬車上靜靜等候多時。

  “怎么不讓下人叫醒我。”上了馬車,柳依依以袖掩唇,舒舒服服地打了個呵欠。

  又伸了伸懶腰。

  看剛剛父親滿臉喜光的對自己左叮右囑婦綱女常的樣子,必是已被他說服。

  梅無隱沒有回答,只不滿地低聲訓(xùn)斥道:“好歹也是梅府主母,怎么這般不事禮儀。”

  “嗤。”柳依依笑出了聲。“我行事向來通脫不拘,你若不喜,閉眼便是。再說了,這里就只有你我二人,做弄出那些腔調(diào),給誰看去?”

  梅無隱被她一席話噎住,扭過臉,不再多嘴。

  回府后她微微向他欠了欠身,徑直向映闌苑走去。

  竹影婆娑,只有一個家丁在前提燈引路,并不見有婢女來接。

  看來,闔府上下對正室寡恩少寵一事,皆是心知肚明。

  梅無隱皺了皺眉,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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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深風(fēng)寒,再不走,只怕路上不得方便。涼弦,替我送爺回去。”

  梅無隱坐在柳依依常坐的燈下,隨手翻過一本書,對她的送客令充耳未聞。

  《越前狐話》,又是一本鬼怪情談。內(nèi)容無外乎公子小姐與異類的機(jī)緣巧遇。光怪陸離的故事橋段最容易賺取涉世未深的女子眼淚。

  什么一見卿卿誤終身。終身幾十年,男女日夜相對,怎會不厭。

  “陋室狹儉,不便留爺夜宿。”見他沒有起身的意思,柳依依干脆把話說得直白些。

  氣氛尷尬,連名喚涼弦的婢女眼睛都不知道往哪兒擱。

  梅無隱看著書中的小字,頭也不抬地說:“我今晚不走了。”

  聲音不大,涼弦卻像捉住了救命稻草,飛奔而出掩住房門。

  “我這小小的映闌苑,自己倒作不得主了。”柳依依氣得先笑出來。

  梅無隱沒有理會,扔了《狐話》,又翻出一本。

  柳依依只能支著腦袋陪他看了半宿。后半夜終究抵不住疲乏,自己臥床睡了。迷迷蒙蒙中,感覺有人在拽她的絮被,一下子從夢中驚醒,卻看到梅無隱正襲著床沿躺著。

  “快下去!”柳依依又氣又惱地對他連推帶踢。男女授受不親他不懂么。

  梅無隱背對著她,把雙臂抱在胸前,道:“白日里,你才和你爹保證我們夫婦和睦,晚上就要趕走你的夫君,也不怕你爹起疑?”

  “這……”柳依依語塞。的確,梅府雖高墻別院,但爹疼她愛她之心,不會連留宿的事都探聽不到。

  但此情此景未免也太過熬人。她翻身輾轉(zhuǎn),左右不自在,只好沒話找話地說:“你……怎樣說服爹爹的?”

  “沒什么。”梅無隱隨口謅道:“我答應(yīng)他,會好好待你。”

  柳依依“哦”了一聲,又小心翼翼地問:“那……還要這么……幾天?”

  “不會太久。月余足夠。”

  “額……”

  梅無隱聽出她語氣中的勉強(qiáng)。黑暗中,他睜開了眼睛。

  她不想見他。每分每秒對她都是種煎熬,對他又何嘗不是。

  守在一個時刻想逃離自己身邊的女子身邊,這還不算令人沮喪。倘若這女子心底還裝著別的男子,尤其是那人與自己還很相像,這可就是十分諷刺了。

  明明是自己的女人,卻并不屬于自己。至于另一房的卿洛————他已越來越搞不懂她的心思。

  原本只需她一句話,這樁婚姻完全可以避免。他心里清楚,只要卿洛一句話,什么江山王位,什么前途現(xiàn)實,他統(tǒng)統(tǒng)可以舍下,就這么守著她和他們的孩子,在游戲中相伴終老,也未嘗不是件美事。

  但她自始至始都沒有應(yīng)他。不僅沒有,她還向柳月亭笑吟吟地說,我家公子尚未婚配。

  自從有了身孕后,她仿佛只在意腹中的胎兒,連……床榻間的事,也是以身孕為由,能推便推。

  一見卿卿誤終身?只怕一片真心空負(fù)。她是寧為妾,寧把他拱手讓人,也不屑做他的正妻。

  若這也是種成全,那他并不領(lǐng)這份情。

  天亮?xí)r分,婢女叩門侍候梳洗,二人黑著眼圈滿臉倦容地起身。婢女低頭一笑,打來熱水。

  接連幾日,梅無隱皆留宿映闌苑。隔天清晨,他照常用過饔餐后上朝。


  他前腳剛走,涼弦便被召進(jìn)偏廳。
  三五日并不算長,但足以讓一個男子移了心志。聽了呈報,卿洛眉心漸漸擰緊。

  被人攆著都不肯離開。夜夜纏綿。難道他…………不會的。她一直把控著他的心,他也向來對她言聽計從。這一次,也不會例外。只是……萬一那個女人也有了身孕,自己腹中的這個孩兒豈非再無地位可言……

  不行。絕不能這么可怕的事情發(fā)生。難怕只是萬一。

  她立即吩咐下人買來銀粉金鈿精心妝扮,換了身能遮孕肚的天青色齊胸襦裙,外罩件杏黃大氅,嬌俏玲瓏地立在府門前,迎接梅無隱下朝。

  盡管她巧笑倩然地向他嬌聲軟語,但梅無隱關(guān)切她幾句后,轉(zhuǎn)身又去了映闌苑。

  “我臉上有東西么。”夜里,柳依依摸了摸自己的臉頰。

  “你胖了。”梅無隱低頭接著翻她從市集上網(wǎng)羅來的言情畫本。“這才幾日,你便胖了一圈。”

  “你胡說!”柳依依跳起來,拿過菱花面鏡在燈下對著自己左照右照:“我沒有胖,只是這衣服臃腫,才顯得臉大了而已!”

  梅無隱側(cè)過臉看她:“我聽浣香說,你白日除了吃,便是睡。”

  “白天困啊,晚上又……”她不好意思說下去。

  “怎么,身邊有人,睡不著?”梅無隱毫不遮掩地替她說了下半截話。

  “明知故問。”柳依依瞪他一眼。“你有的時候很欠打。”

  “……”梅無隱愣了愣。

  過了會兒他說道:“你有的時候,很像一個人。”

  柳依依好奇心立馬涌起三千丈:“像誰?有我好看?哪家千金?怎么認(rèn)識的?”

  “睡覺!”梅無隱沒好氣的吹熄淚燭。

  柳依依摸黑上床,身體盡量向里縮著。良久,見沒什么動靜,慢慢睡著了。

  梅無隱從懷里掏出一只素簪。月光下,晃著溫柔的銀光———很像兒時無憂的歲月。


  只是,一切都回不去了。

  次日涼弦的叩門聲吵醒了柳依依。她睜開眼睛,梅無隱竟和衣蜷睡在床下的榻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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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院外池塘剛開寒,迎春花便趁勢黃了幾朵。

  卿洛立在門口迎候梅無隱。她怕開春返寒,特意在大氅內(nèi)加了件夾襖,日頭一曬東風(fēng)一吹,自覺身子熱一陣?yán)湟魂嚕牡总P躇著要不要回房,一頂四人抬紫紅頂官轎晃晃蕩蕩搖了過來。

  她趕緊理了理鬢角,上前萬福。梅無隱掀簾,滿臉笑意地扶住她。

  朝出暮歸這些時日,下個月總算有個機(jī)會外出公辦,他剛才一路計劃著,到時可以攜上卿洛出去宦游一番,重溫重溫兩人時光,說不定就能破了當(dāng)下不溫不火的局面。

  “天氣暖了,爺心情似乎也好了些。”卿洛在他臂彎下慢慢邁著步子。

  他將自己的想法說了。卿洛沒有立即回話,她撫著肚子,猶豫片刻,終于皺眉道:“爺待我極好,只是這身子越發(fā)沉重……若是在路上動了胎氣……”

  “還有幾個月才臨盆。再說,難道你還不相信我的醫(yī)術(shù)?”他搭在她臂上的手垂了下來。

  卿洛再想解釋,他已經(jīng)大步流星走了。

  “爺,爺!”任她怎么喊也不回頭。



  月底,柳月亭約了梅無隱在酒樓見面。晚上回來,梅無隱將這事告訴了柳依依:“你爹說,戰(zhàn)資他已籌辦好七八成。現(xiàn)在只等春糧入庫,我便可奏稟圣上,出征庫里。”

  柳依依在燈下笨拙地用根針線縫補(bǔ)被子。裂口是他們第一夜同榻時,爭搶鋪蓋時撕開的。原本只是個小口子,這幾日抻大了些,里面的絲絮露了出來。

  才戳幾下,哎喲一聲,針扎進(jìn)了肉里。她連忙把手指塞進(jìn)嘴里。

  “笨手笨腳。”梅無隱嫌棄地看著她:“這種小事,何必自己親為。”

  柳依依白了他一眼:“自成了親,便再不能像從前一樣隨意出去了。總要給自己找點事情,不然,不得把人憋瘋?”

  梅無隱無話可回,遲疑片刻,小聲道:“明日我下早朝后就要外出公差。可能……十天半月才回。”

  “哦。”柳依依手停了停,又繼續(xù)縫她的。“愿君吉運(yùn),順祝旅祺。”

  “又不是去游玩。”大概是想到什么,梅無隱臉上有些尷尬,補(bǔ)充道:“只我一人。”

  柳依依絞了線頭,沒好氣地說:“平白無故對我說這句作什么?關(guān)我什么事?”抱起被子就去睡覺。

  第二日,梅無隱見燭油融了一桌面,想是她半夜又沒睡著,便不敢驚動她,躡手躡腳從地上爬起打開房門。浣香捧著銅盤面巾,驚訝地迎上來請安。

  他在小偏廳用饔。

  他一直以為她在梅府即便受些冷遇,至少溫飽也是有的。但沒想到,府里下人的利勢心竟比官場上還要嚴(yán)重。他看著映闌苑簡陋的陳設(shè),想起柳府處處金碧輝映的雕梁畫棟,難以想象柳依依怎么會在這環(huán)境中不怨不尤地忍耐這么久。

  公差回來,他就不用再來這里了。他看了看四壁。



  涼弦侍候柳依依起床。妝奩里仍是上次梅無隱送來的幾件首飾,柳依依合上匣,道:“來來去去就這幾樣頭面,不戴也罷。”

  涼弦便把東西收了,從暖爐邊端來小食。柳依依看著那幾樣,只挑了碗古棗紅茶鴛鴦酪。涼弦笑道:“那是爺早上吃剩下的,讓溫著呢。”

  柳依依點點頭。相處這些時日,難得他留意到她的喜好。

  不多會兒,家丁抬來大堆物件。一面整人高的橢圓光面銅鏡,一頂八寶銃金狻猊爐。那爐中鑄了只小獸,燃香之時,小狻猊在煙霧之中縹緲欲現(xiàn),很是討喜。另有兔絨鴨絨錦鍛厚被與四季新衣等等若干。

  涼弦打開其中一盒妝匣,問道:“夫人,這新來的首飾中有枚翡玉纏絲金蛾花勝,您要不要試試?”

  柳依依沒有說話,涼弦便替她戴上。蛾角上兩只金絲觸須,人稍動一動,便搖擺不停,別具靈性。

  顯然,他已明白她的窘境。自他來這里過夜,除了飲食,還不曾對她如此開恩。

  今日不知道刮了哪門子邪風(fēng)。

  涼弦喊來另兩個婢子收拾賞賜下的物件,浣香邊抹桌上余下的灰塵,邊小聲咕噥:“爺今日出去,瞧著仿佛瘦多了,你們覺著呢?”

  “噓。”涼弦擺了擺手。柳依依就坐在旁邊。浣香吐吐舌頭,一忙完,三人趕忙退了出去。

  柳依依對鏡自顧自咬著指頭。

  他瘦了么。

  也是。白日忙于朝政,夜里又休息不好,怎能不憔悴。前幾夜好歹還能在床上囫圇蓋上個半邊薄被,后幾夜自己跑去榻板,連個蓋的都沒有了。這樣冷的天,沒生病已是萬幸。

  她嘆了口氣。

  他便是覺得虧欠,也大可不必與她同受這些折磨。如今特特送了這些東西來,算什么呢。他們之間,說到底,也只是契約關(guān)系。



  年后,這個白晝似是比哪一日都長。從午睡起床到日暮,青絲怎么梳也梳不到盡頭。

  卿洛兩眼定定地望著窗牖。戶外似有啁啾鳥聲。她兩眼空空地不知坐了多久,終于放下篦子,自己隨意挽了個髻,整了整衣衫,照例去府內(nèi)各處巡視。

  巡到廚房,分到映闌苑的兩個食盒高高地摞了四五層,正擺在灶邊最暖和的位置。卿洛打開看了看,一涼六熱,另有一例雞菌清湯和芙蓉糕。

  “這清蒸鱸魚和干酥糜肉倒也過得去,怎么卻又給夫人上了一道涼菜?”卿洛不滿地責(zé)問庖丁。“冬日吃涼菜最傷肝腑,夫人身子才好些,還不快撤了,換上份釀豆腐,里面多塞些牛肉,大火多蒸些時辰。”

  皰丁受了訓(xùn),只得帶人重新開火。未料柳依依用了這頓晚餐后很快腹如刀絞,緊急請來的醫(yī)士立即下了湯藥,直到凌晨,病情并不見收斂,整張臉因劇痛而變得煞白。醫(yī)士們無策,想著梅無隱又不在府內(nèi),只好稟知姨娘作主。

  卿洛一面給梅無隱修書,一面隔簾安撫柳依依:“夫人且再忍耐些。我就這派人給爺遞信,他醫(yī)術(shù)高深,定會保你無恙。”

  “不用。”柳依依咬緊牙關(guān),強(qiáng)忍著不發(fā)出呻吟:“他公事在身,不能因我誤了行程。圣上若怪罪下來,吃罪不起……”

  “可是……”卿洛為難地放下筆。

  又是一陣絞痛。柳依依強(qiáng)撐著去了凈房,見自己泄下隱隱帶血,料是此疾兇多吉少,不由眼前一黑,昏死過去。


  柳月亭清晨去鐵匠鋪查驗戰(zhàn)備中的兵器進(jìn)度,鐵匠告訴他,鑄劍所需的用銅量遠(yuǎn)遠(yuǎn)大于供應(yīng)量。他想了想,自己手里幾個礦主手里的貨早已被自己收罄,如今再想催貨,怕一時半會兒也不得湊齊,便轉(zhuǎn)身去了盛邦銀樓。

  他第一個想到能求助的人,就是蕭堯。他是本城唯一與自己手握不同貨資渠道的商賈。

  他道明來意。蕭堯一聽數(shù)額巨大,也略覺為難。

  二人正在商議,柳依依從娘家?guī)サ馁N身婢子巧惠氣喘吁吁地一路打聽到銀樓,見到柳月亭就開始哭訴,說是姑爺外出不在府中,小姐腹痛,如今已病得不醒人事。

  “糊涂東西!怎么不派人多請幾個醫(yī)士!”柳月亭急得直拍桌:“像上次一樣,去把整個涼雙城的名醫(yī)都請來啊!”
  
  “請了請了,我聽他們說什么臟毒什么結(jié)陰,又或什么大寒,可是藥用下去總不見好,老爺,這可怎么辦啊!”巧惠說著說著又哭起來:“小姐不讓喊姑爺回來,卿姨娘也沒有辦法,我還是偷跑出來的。”
  
  “我這就去!”柳月亭扭身向蕭堯道別:“蕭公子見諒,購銅一事稍后再談,且容老朽先處理一些家事。”

  “柳公可是要去梅府?”蕭堯問道。

  柳月亭點頭。他就這么一個寶貝女兒,怎么忍心任由她獨(dú)自在梅府挨病等死。

  蕭堯皺了皺眉頭:“梅太府如今不在府中,家中盡是女眷,且卿姨娘還懷有身孕,柳公便是愛女心切,這般前去,怕也不合事宜。”

  柳月亭冷靜下來。

  的確,未請自去,本已于禮不合,更何況還有一屋女眷。再者,若城內(nèi)的醫(yī)士們都無方可解,那就只剩宮中御醫(yī)一條路可走。可梅無隱如今只是個九卿太府,府中內(nèi)眷,哪有勞動御醫(yī)的資格。

  蕭堯似看透他的心思,說道:“這涼雙城,哪還有比梅太府醫(yī)術(shù)更精的御醫(yī)呢。”

  一言驚醒夢中人。柳月亭尤在黑暗中見到一絲曙光,臉上神色立即緩了幾分。

  算算時辰,梅無隱出發(fā)不到一日,除去夜間打尖住店,應(yīng)該還未走得太遠(yuǎn)。快馬加鞭,最多明日傍晚便能追回。

  他抬腿欲走,蕭堯伸手?jǐn)r下他。

  “蕭公子還有什么話交待?”柳月亭疑惑地看著他。

  蕭堯收了手,直道不敢,說:“涼雙城乃皇城帝都,天子腳下,圣賢云集。若依這位姑娘所言,連那幾位醫(yī)士都束手無方,只怕這病并非普通疾毒。容在下說句大不敬的話,便是梅太府回來,怕也只能緩解,難去病根。”

  “請蕭公子提點。”柳月亭揖禮求教。他既能說出此番言論,定是有解決之道。

  人命關(guān)天,蕭堯直接說道:“梅嶺神醫(yī)之女巫素心,與梅太府有總角之情同門之誼。雙管齊下,何疾不愈。”

  柳月亭聞言,立即著備兩封百里加急“奔命書”送去兩地。

  送走柳月亭,蕭堯轉(zhuǎn)身走進(jìn)內(nèi)院。院左右兩側(cè)高墻,對面則是一座青磚碧瓦的大門,門內(nèi)才是他棲身的庭院。

  庭院三面皆是回廓樓宇。院中央,非常顯眼地,修著一座花費(fèi)近百片透明琉璃砌成的暖房。光看那些琉璃的水潤度,便知要消耗幾十個匠工連夜打磨幾天方能完成。

  暖房內(nèi)通著外面的爐火。他推門而入,房內(nèi),一根已拇指粗的柳苗被圍砌在圓形青磚之中。圈內(nèi)土質(zhì)松軟肥沃,一看就是被精心培植過。

  梅無隱靠近查看。它已長到他腰際。今日,又新生了兩片嫩芽。

  天氣回溫,火爐可以撤了。

  他伸手輕輕摸了摸柳苗。唇邊勾起一抹自己都難以察覺的,溫柔的笑意。


2022。0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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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是心機(jī)女。  發(fā)表于 2022-1-14 22: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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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梅無隱接到消息立即掉轉(zhuǎn)馬頭,黃昏時分踏進(jìn)梅府大門。

  府內(nèi)一片死寂。他叫了兩聲洛兒,一個小婢女跑出來回說姨娘已經(jīng)守在夫人身邊兩天。他點點頭,去了映闌苑。

  卿洛一見到他,尤如見了主心骨,喚聲爺,身子軟軟地幾欲癱倒。梅無隱一把將她橫抱在懷,命人抬來軟轎,將她送回自己屋中休息。安排妥當(dāng),這才走到柳依依床前,掀了床幔。

  一張瘦得幾乎脫了皮相、眼眶凹陷顴骨高聳的臉。這,是柳依依?

  那個說衣服寬綽才顯得臉圓了些,伸手便想打在他身上的、眼若點漆的柳依依?

  如今躺在那里,面上半點兒生氣也無。若說躺在那里的是個死人,也必定有人相信。

  他看了看診單。太參鹿茸,阿膠蛤蚧,山茱萸百草霜,細(xì)石。這兩日,她的身體到底承受了什么,要用得上這般大補(bǔ)大寒的藥?

  他從被褥中摸出柳依依的手腕,壓脈細(xì)辯。

  往來遲緩,三至一息。舉之不足,按之有余。數(shù)脈交替,洪脈滔盛。這般復(fù)雜的脈象,連在梅嶺也極少見到。

  寒,邪,熱,虛,毒,竟是占全了。

  一個人怎么可能在這么短的時間病危到這般地步?梅無隱心頭突跳,手指控不住地輕微顫抖。

  他仔細(xì)排查診單。想是這些醫(yī)士切到熱脈便斂,切到虛象便補(bǔ)。但病人體內(nèi)數(shù)象并生,壓此助彼,無意間反例更是使病情雪上加霜。

  他的唇不禁越抿越緊。

  五癥中,熱癥表象痢血最重,實癥最輕,易從它入手再逐一擊破。梅無隱凈了手,取出診包里的銀針,按著太平針法取穴。約摸一柱香的工夫,柳依依的指尖動了動,他稍稍舒了口氣,重新開了張藥方。

  浣香煎好藥,將湯一匙一匙喂入柳依依口中,他這才打發(fā)走醫(yī)士,吩咐涼弦關(guān)好院門,非他許可,任何人等不得輕易進(jìn)出。



  卿洛倚在她的雕花紫檀床榻上,拿了只腰枕墊著腰背休息。梅無隱推開門,靜靜看著她。

  她見到他,嫣然一笑,伸手道:“有爺在,夫人必定無事了吧?爺昨兒才走,今兒便這般急匆匆地趕回來,一定很困乏了,快坐下歇歇。”

  梅無隱仍舊一句也不說。

  她討了個沒趣,縮回手,委屈地問:“爺這是在怪我沒有照顧好夫人么?”

  梅無隱走近榻邊,伸手抬起她的下巴。

  就是這張嬌俏可人的臉,讓他一步步淪陷。他為了她不惜與師門離隙,不惜與師姐生分,甚至甘愿為她拋下現(xiàn)實拋下皇權(quán)拋下一切。

  但她一次一次讓他失望。

  別的他都能忍。不讓他碰,他便不碰。把他往外推,他可以在她的門外慢慢地等。他總以為,只要再過幾個月,等生下孩子,從前那個善解人意的洛兒還會回來。

  但有些事,偏偏不遂人愿。

  “告訴我,你給她吃了什么。”他語氣平靜,聽不出半點怨怒,但眼神分明冷厲。

  卿洛收了笑意。

  “是洛兒的錯。”她知道再也瞞不住,低下頭小聲的說:“我也是怕夫人再瘦了,爺回來會心疼,便想到自己手里還有兩粒‘左還丹’,上次爺吃了后,不是還直夸那是件補(bǔ)身子的好東西么?我就自作主張,偷偷拿了一顆想給夫人補(bǔ)補(bǔ)。沒料到……”

  話未說完,眼淚已如斷線的珍珠滾落下面頰。

  “左還丹”乃是她父親留給她的寶物,她攏共也就三顆,梅無隱也的確曾因此受益。所以在他搭上柳依依手腕的瞬間,心底立即有了數(shù)。

  當(dāng)年他服下此丹氣血如浪翻涌,但因有內(nèi)力可化,反能將那丹藥的毒效翻升為倍長的功力。可柳依依只是個尋常女子,若不是他回來的及時,不用多久,必定全身出血而死。

  卿洛這小女子,只知此藥有強(qiáng)身的功效,卻不懂爾之蜜糖,彼之砒霜,若使用不當(dāng),也能致人性命。

  門外婢女叩門,道是柳月亭來訪。

  梅無隱暗暗嘆口氣,語氣緩和了些:“你也是好意,不知者不罪。這事再莫向第三人提起。”說完就急急走了出去。

  柳月亭這時候到訪,自然是為了柳依依。梅無隱領(lǐng)他去映闌苑,難免惹得老父親痛哭一場。

  局面雖糟,但好在柳依依這條命還能續(xù)著。只是還能續(xù)多久,梅無隱也沒有把握。

  他對柳月亭說:“府上幾個皰丁備食不潔,害得依依遭此大罪。岳父大人請放心,我必定盡畢身所學(xué)固她身體本元,我還有個小師姐,身具起死回生之術(shù),我這就……”

  “我已經(jīng)以你的名義去函拜求了。”柳月亭平復(fù)了下情緒,緩緩說道。

  兩人走出屋外。

  雖是冬末春初,風(fēng)仍帶著刺骨的寒意。

  便有陽光,也覺得不暖。

  梅無隱愧疚地陪著柳月亭在院中立了很久。光禿禿的銀杏樹,樹枝尤如幾雙干枯的手,向天空無力地伸展。

  “無隱,你已是依依的夫婿。”柳月亭看著那些枝丫,說道。

  梅無隱低頭應(yīng)著:“是。”

  “依依便再有不是,看在這孩子從小沒有了母親的份上,望你能善待她。”柳月亭心痛地說道:“這孩子表面任性嬌橫,心地卻是極為柔軟。她值得你好好對待。為父希望,你們小倆口能松蘿共倚,相攜白首。”

  “是。”

  除了是,梅無隱不知道說什么好。

  柳依依……從來沒跟他談起過她自己的母親。

  那些個夜晚,他對她說起朝廷中的人事,她總以輕松的語氣勸解他。但每每說起各自往事,她總會隨口謅個話題調(diào)侃過去。

  如今想起來,她眼底的疼痛,他從來不曾懂得。



  再過幾日,梅嶺的人應(yīng)該就會到達(dá)涼雙城。

  夜半,一道黑影趁著燈火俱寂,輕手輕腳駕著輛單人馬車,直奔城西望風(fēng)嶺的黑木崗。

  圓月之下,已有一身量魁梧的黑衣壯漢站在那里。

  “蠢貨。”二人剛一照面,壯漢便冷冷喝斥:“我早吩咐過你,非緊急情況不得求見,如今正是緊要關(guān)頭,要是被人發(fā)現(xiàn)怎么辦?!”

  “主上恕罪。屬下并非任性自專,實是有要事相商。”求見的人從頭到腳罩著寬大的黑斗篷,聲音細(xì)婉如鶯。

  “你說。”壯漢的口氣很不耐煩。

  “屬下請求,殺巫素心!”鶯聲女子笨拙地跪下身去。

  “此女一旦到了涼雙城,只怕日后梅無隱便能在柳家的扶持下順利登位。為了主上與公子,屬下請求……這次,務(wù)必斬殺巫素心!”

  壯漢聞言,冷笑一聲:“說得倒是堂皇,我豈不知你的小心思。”

  “……主上……何出此言?!”鶯聲黑影明顯身軀一震。

  壯漢輕蔑地說道:“卿洛啊卿洛,你是怕那柳依依活下來,以后萬一與梅無隱成了好事,反倒成為你母儀天下的障礙吧?”

  卿洛聽出他語氣中的嘲諷,“騰”地站起身子,怒道:“我何時在意過什么母儀天下!難道我忠心耿耿十多年,還換不來主上這一點信任嗎?!”

  見壯漢不語,她捧著肚子,繼續(xù)怒訴道:“這兩年,我為了留在梅無隱身邊,不得不伏小作低地賣笑陪乖,請主上捫心自問,我所做的這一切,到底是我自己自賤自輕毫無意義,還是我從一開始就信錯了人?”

  那一年冰鎖雪封。她全家遭遇冤案,一個男子將與父母兄弟失散的她從發(fā)配的路上解救了回來。從此,她便以他為天為地,他要求她學(xué)琴學(xué)唱,她更無半點違背。

  他的指令對她如同神諭。卻不想,她的犧牲與忠誠,卻完全不在他眼中。

  她仰頭看向男子。她不信他能如此無情。

  “就算你不信我,難道,這肚子里的孩子,你也不認(rèn)!!”她幾乎咆哮出聲。

  壯漢語噎。半晌,他轉(zhuǎn)身道:“我知道了。這件事我會去辦,你回吧。路上……小心。”

  只是一句小心,卿洛的眼窩一酸。

  她的委屈已經(jīng)如此之大。可是,還是,只要他滿意就好。

  倆人各自離去。

  灌木叢里,幾聲悉悉挲挲聲后,又有一黑影不緊不慢走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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哼,早就有伏筆。怪我寫得不夠仔細(xì),讓你今日才“恍悟”。  發(fā)表于 2022-1-23 16:52
幕后黑手逐漸浮出水面  發(fā)表于 2022-1-23 16: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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