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鳴重說晚清民國】 帝國末世的潛規(guī)則與荒誕劇(7) 上癮的“就地正法” 人性原本就有惡的一面,能殺人如麻而不受懲罰,多半就會殺的。讓濫權(quán)而且不受懲罰的人遵守法律程序,是一件天大的難事,即使上面有皇帝,有太后,都做不到。 有清一朝,對于死刑判決,還是相當謹慎的。全國每個被判死刑的人,都會挨到秋天,由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這三法司中,挑選出最為精通法律,也最為清廉公正的八個人,組成秋審司,統(tǒng)一審理。最后把每個確定要殺的人的案情,做成一個簡要的情況匯編報給皇帝,由皇帝最后裁決。皇帝還真敬業(yè),仔細審閱。一般來說,皇帝每每會法外開恩,斬刑改為絞刑,絞刑變了斬監(jiān)候。如果碰上罪犯恰好是單傳,而又沒有子嗣,還得放他一馬,讓他娶妻生子之后,才能行刑。而負責秋審的這八個人,官場上認為是不可能受賄誤判的,所以,人稱"八大圣人"。 但是,這種慎之又慎的死刑判決,只在平時有效,如果碰上戰(zhàn)亂,或者別的非常時期,這一套就失靈了。戰(zhàn)場上,軍事指揮官靈活處置,把投敵者、畏敵不前者就地正法,還可以理解,但地方官也有這樣的權(quán)限,就不可解了。反正只要出了亂子,無論是土匪攻城,還是民眾造反,或者外敵入侵,殺人就成了家常便飯。被就地正法者,往往不限于軍人,老百姓只要攤上了,腦袋說沒,也就沒了。19世紀50年代廣東紅巾軍起義,兩廣總督葉名琛簡直殺人如麻。如麻不是在戰(zhàn)場上,而是在刑場上。剛剛回國的留美學(xué)生容閎親眼所見,廣州的刑場每日成百的人頭落地。被殺的人,都是造反者嗎?誰說得清。其實,即使都是造反者,該殺頭的,也應(yīng)該是少數(shù)帶頭的,哪里能這樣排頭砍去? 但是,這樣的殺人,對于拿刀子的一方,是很過癮的。在鎮(zhèn)壓太平天國的戰(zhàn)爭中,像葉名琛這樣的殺人法,在湘淮軍以及跟著湘淮軍崛起的將領(lǐng)手下,相當流行。當年湘軍的主將、曾國藩的弟弟曾國荃就說過,一生快意事,就是殺人如麻,揮金如土。曾國藩也有個外號,叫作曾剃頭,不是剃人頭發(fā),而是剃脖子上的腦袋。李鴻章殺降,一聲號令,已經(jīng)投降了的上萬太平軍將士,就丟了腦袋,惹得洋槍隊的統(tǒng)領(lǐng)英國人戈登勃然大怒,要跟李鴻章拼命。 戰(zhàn)爭結(jié)束之后,這些靠鎮(zhèn)壓起家的督撫,都成了方面大員。進入和平時期,按道理就該恢復(fù)和平年代的司法規(guī)矩,別的不講,至少不能再亂殺人了。就地正法什么的,就該收收了。只要涉及人命,按傳統(tǒng)王朝的規(guī)矩,都是天大的事兒,怎么也得走司法程序,一級一級審上去,最后把決定權(quán)交給皇帝。恢復(fù)司法程序,其實不單純是一個司法問題,而是關(guān)乎地方和中央誰在大事上最終說了算。 但是,已經(jīng)上了癮的督撫們,并不樂意那么痛快地放棄就地正法。盡管督撫們不乏文人學(xué)士,但此時個個都是軍頭,這種軍法從事、殺伐立威的暢快淋漓的感覺,實在是太爽了。沈葆楨是林則徐的女婿,中過進士點過翰林的人,平時溫文爾雅,但是經(jīng)過太平天國戰(zhàn)爭,也變得視殺人如兒戲。做到福州船政大臣這種省部級大員了,船廠一小工,偷了一件洋人的衣(汗)衫,被抓住后,沈葆楨說,你偷洋人的東西,太不給中國人做臉,一聲斷喝:斬了!小工的腦袋就搬家了。如果按大清律,偷件衣服,頂天不過是打板子,而且還不會太多,一件汗衫能值幾何?此公后來做兩江總督,蒞任三個月,殺人近百,以至于莠民絕跡。這樣的殺法,幾乎都是就地正法,來不及申報朝廷的。 當時在江寧三牌樓,發(fā)現(xiàn)一具無名尸體。按道理應(yīng)該交縣級地方官偵破,但沈葆楨卻讓他自己的營務(wù)處來辦。這幫武人,胡亂斷案,抓錯了人,還把人就地正法。一直等到沈葆楨死后,地方當局因為偶然找到了真兇,這案子才翻過來。 沈葆楨如此,一班兒湘淮軍大將都如此。和平年代照樣照搬軍法,動輒就地正法。一旦辦成錯案,連糾正都沒有機會。后來還是西太后抓住幾個錯案,比如楊乃武與小白菜案、王樹汶案,拿若干二流的督撫開刀,撤了幾個,這才將這個風(fēng)氣稍微剎了一點。 任是這樣,晚清濫用軍法的事情,從來就沒有絕跡過。只是有的時候,換了一種形式,比如抓來人,讓他們站站籠,關(guān)在站籠里的人,站也不行,坐也不行,幾天下來,就自己死掉了。當年毓賢做山東曹州知府,每天府衙門前的站籠都是滿滿的,不用刀,照樣可以殺人如麻。 人性原本就有惡的一面,能殺人如麻而不受懲罰,多半就會殺的。上了癮,想要改也難。讓濫權(quán)而且不受懲罰的人遵守法律程序,是一件天大的難事,即使上面有皇帝,有太后,都做不到。 |